一、
饭铺的胖老板吆喝着小伙计:“有点儿眼力劲儿啊,那边一堆还不打扫干净了!你看看,鸡毛都飞起来了!”
小伙计赶快扛着扫帚过去打扫墙角那一堆杂物,半空中一根雪白的鸡毛飘飘荡荡,小伙计拿扫帚扫了两下,那鸡毛还是不停飞起来,他索性往脚下一踩,这才继续干活。
坐在门口位置的一个紫面皮汉子嘴角咧了咧,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嗞溜一口酒咽了下去。
饭铺的中央,两张桌子拼在一块儿,七八个青年男女团团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看外表一个个衣着鲜明,像是江湖人的模样,而他们谈的,确也是江湖事。
“说到英雄,我谁都不服,就服当年白羽盟的盟主谢星!”一个锦衣青年大声道,“当年异族入侵,谢盟主连发五枚白羽令,召集白羽盟群雄,几场硬仗打得呼兰山的土都红了大半,到底赶跑了那些蛮人,这是多大的功绩!照我看,谁都比不过他!”
他这么一说,一个佩剑的青年也憧憬道:“谢盟主不但为人英雄了得,武功也是极其高明,都说他是传奇门派‘小天星的最后一位传人,只可惜谢盟主在对抗蛮人的最后一战中过世了,小天星也失传了。”
众人听了,也是纷纷慨叹。
一个白衣少女却道:“你们都佩服谢盟主,我最佩服的可是师华年师盟主。说起来,师盟主担任白羽盟盟主还在谢盟主前面,是谢盟主的前辈。再说,师盟主足智多谋,又擅长兵法,要是没有她,蛮族可没那么容易打败。”
这话还真没法反驳,再说,师华年是白羽盟第一位女盟主,在江湖少女的心中地位自然更为重要。
先前几个青年自也不会和少女们争辩,他们嘻嘻哈哈又说了一会儿,那个白衣少女忽然道:“对了,你们说师盟主现在还活着吗?”
她这话一出口,这些人都怔了一下。先前那个锦衣青年抓一抓头,道:“不能了吧?蛮族入侵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要是师盟主还活着,那不得九十了?”
那个佩双剑的青年也感慨道:“真是世事如流水,當年蛮族一战,白羽盟损伤过半,谢盟主没了,师盟主闻说武功全废,当年的英雄俱往矣,现下白羽盟也没了……”
他刚说到这里,坐在门口那个紫面皮汉子忽然冷冷哼了一声:“谁说白羽盟没了?”
这句话来得忽然,那些青年男女都朝那紫面皮汉子看去,只听他道:“白羽盟原本叫英雄盟,又叫游侠盟,白羽盟原是从白羽令得来的名字。江湖上只要有游侠,有这点侠气,白羽盟就还在,怎能说没了!”
他说得慷慨激昂,那些青年男女却有些疑惑。
那锦衣青年道:“现下江湖上还有白羽盟?没听说他们的消息啊?”
周围几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那紫面皮汉子被噎了一下,这话也没错,谢星、师华年之后,真没听说白羽盟还有什么杰出的人物,又或办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想一想只得道:“我便是白羽盟的!”
“哦!”众人不由又都看向他,但这紫面皮汉子也不过是个普通江湖人,衣着寻常,貌不出众,也看不出有多么厉害的武功。
那白衣少女好奇问了一句:“那现在白羽盟的盟主是哪一位呀?”
那紫面皮汉子忽地脸红了,过了片刻方道:“我……也不知道……”
一群少男少女哄然笑起来,窗边坐的另一个青年也不由喷了酒。
那紫面皮汉子也晓得自己这话不对,便不再开口了。那群青年男女笑了一阵,又换了话题议论起来:“谢盟主他们毕竟是旧时的人了,要说现下的人物,还得算秘教的左使云梦犀。”
“云梦犀毕竟是秘教中人,秘教不是正邪难定吗?”
“哎呀,管他呢!他武功那么高,人又……生得那么好!”
“我见过他一次!真是飘逸风流,像是九天之上的人物,我要是有一天能有他那样的气派就好了。”
“听说云梦犀平日拿水晶琉璃弹子做暗器,真的假的?”
提到时下的人物,这些江湖儿女更加热络起来,比先时谈论得更多,又过了好一阵,他们方才结账走了。
那紫面皮汉子也喝掉了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意犹未尽,有心再要一壶,摸一摸口袋里不多的铜钱,手又缩了回去。
正这个时候,先前坐在窗边,喷了一口酒的青年朝他招手:“兄台,要不要一起过来喝酒?”
这提议实在贴心,紫面皮汉子当即便坐了过去。
又是半壶酒下肚,那紫面皮汉子已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我……唉!老兄你刚才也听到我说的话了吧,我虽是白羽盟的,可不过是盟里的一个无名小卒。你听他们刚才都笑我,笑我不知道盟主是谁。我是真不知道,当初也忘了问,就是从前认识了白羽盟里的一个人,他说我要是想加入,他帮我引荐一下,盟主同意了就行。我也是从小听谢星的故事长大的,当然乐意了。后来他过来告诉我说盟主同意了,我真是,怎么就忘了问盟主是谁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言辞颇有些混乱,那青年倒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兄台如何称呼?”
“我叫肖通。”紫面皮汉子道,“在江湖上是个小人物,也没什么人听说过我……”
那青年却道:“哪里,肖兄出身四通门,四通门素来门风清正,可见肖兄定也是不凡的。”
肖通倒吃了一惊,道:“你怎看出我师门的?”
那青年笑道:“我先前听说过你。”
肖通正要问一句:“你在哪里听说过我?”
那青年又补充道:“因我就是这一任白羽盟的盟主宁燃。”
肖通大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仔细打量宁燃。
对方二十八九岁年纪,穿一身细布衣裳,眉眼齐楚,略带些文气,像是那种读过书却未许功名的人。这样的人原也是常见的,只是他万没想到,面前这人竟是白羽盟的盟主。
“见过盟主!”肖通当即就要行礼,却被宁燃一把拦住。
宁燃笑道:“哪里来这么多礼节,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宁燃内力不错,这么一拦,肖通便动弹不得,只好坐了回去,但他心情还是激动的,道:“盟主怎么这样说,您当然是大……”
话说了一半,肖通忽然住了口,按说他行走江湖也有十几年,可还真没听说过宁燃这么一号人物,白羽盟这些年在江湖上也是全无建树,不然方才那些青年男女也不会疑惑白羽盟存在与否。他个性率直,这句称赞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宁燃也看出来了,笑道:“你看,我本来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当上盟主也不是因为武功如何高明。现下的白羽盟,每一年就要更换一任盟主,前任盟主白云起先前与我相识,因此我就接任了。”
肖通张着嘴,白云起他倒是听说过,是江北的一名游侠,在江湖上也不算多了得的人物,原来白羽盟的盟主,现下就是这样随便交接的吗?他不由问:“我听说在谢盟主的年代,担任盟主是要比武的……”
“早年应该是这样吧。”宁燃笑着道,“现在没那么麻烦,盟主交接的时候倒也是要打一打,那就是走个过场,我和白盟主过了三招就完了。”
这和肖通原先的想象完全不同,可是想到现下在江湖上没落的白羽盟,又觉得再正常不过。可不,现在江湖上有名望的是唐门、妙绝山庄,最出风头的风流人物则是秘教的云梦犀,至于白羽盟,虽曾光耀一时,可现下,已过时了。
他的目光投向外面,小伙计清扫了一堆杂物,里面那根白色鸡毛被风一吹,又飘飘荡荡地飞了起来。
肖通叹道:“那个……其实是我先前粘在外面的,没粘牢,掉了。”
白羽盟曾以白羽令闻名江湖,普通盟众可发出一枚白羽,盟主则可发出三枚,当年谢星抵御异族,一并发出了五枚白羽。
肖通垂着头:“我也没什么意思,就想看看周围有没有白羽盟的兄弟,一起喝个酒,就从那边的白母鸡尾巴上拔了一根毛……”
宁燃忍不住笑出来:“这也没什么,白羽盟也没规定找人喝酒不能发白羽令,再说,白羽白羽,可不就是鸡毛鸟毛吗?”
肖通被他一说也笑了,心想这宁盟主虽不是那等大气魄的人物,但个性爽利,一起喝一顿酒,总也是痛快的。
他們这一场酒,一直喝到了下午,最后宁燃结了账。
肖通大着舌头道:“宁盟主,我家就在这附近,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宁燃笑道:“多谢了,只是我出门日久,也要回家了,不如改日再聚。”
肖通道:“也……也好,说定了啊……”说着便走了,他喝得虽有些多,脚步却还算稳。
宁燃看着他背影笑了,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身上的细布衣裳是洁净的,但青布鞋子上满是风尘,因他确已行了很远的路,当归家了。
他的步伐很快,到后来越走越快,一直到月亮升起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一个农庄的前面。
那里有几座青砖的大瓦房,远远看着就显眼,他小跑过去,还没等伸手敲门,门已经开了。
一个六十多岁,腰板挺直的老头子站在当地。宁燃笑道:“忠叔,我回来了。”
二、
忠叔眼里带着笑,脸可是板着的:“周少爷,你还知道回来。”
宁燃就赔笑:“忠叔,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哼,回来了,你是回来了。”
“忠叔,我这不是没耽误秋收吗?”
“是没耽误,秋收就是明天了,你这一走又是三四个月,我看看,哎,又瘦了……”老头子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往里走。
宁燃跟在他后面赔着笑,说着话。
宁燃,啊不,在这里他叫周然。或者说,他原本的名字就是周然。
江湖上的白羽盟盟主,真实身份是个小地主。
他父母也是当地乡绅,家里有两百多亩地、一间书铺子,生活是不必愁的。周然少年的时候,他父亲救了个受伤的江湖人,那人见周然根骨不差,便在养伤的时候教了他一些武功,临走的时候又留了一本内功册子给他,周然照着修炼,居然也练出了一身本领。
后来周然父母双双过世,当时他不过十五岁,一个妹妹更小,幸而老管家忠叔为人忠心,一直照看着这兄妹俩。直到周然长大接管了家业,妹妹也嫁给了一同长大的士绅之子。周然见家中诸事平稳,便想着要出门了。
他倒不是因为武功已成,想要见识江湖,只是单纯喜欢游历山水而已。先前条件不允许,现下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看一番天下的景致。但他毕竟有武功在身,不同常人,因此在外面行走的时候,还是认识了一些江湖人物,周然想着这些江湖上的事情莫要影响家人,因此在外用的便是化名。
他母亲姓宁,周然便用了这个姓氏,又把“然”字略做修改,自称宁燃。
在周然认识的一众朋友中,白羽盟的前盟主白云起与他交情最好。后来白云起任盟主之期将满,便把位置传给了他。
周然当时就道:“白盟主,我哪懂当什么盟主啊。”
白云起却道:“白羽盟本来也没什么事要做,无非就是有人要入白羽盟,你看一眼,倘若不是那违背道义之人,同意了就是。”想一想又笑道,“不过白羽盟早就无甚名气,估计也没什么人想要入盟的。”
这话不假,周然当了六个月的盟主,入盟之人算上肖通也才三个,不然他也不会对肖通这么清楚。
现下他回家,却是为了明日的秋收。周家的根基大半在土地上,秋收乃是一年中的大事,虽然忠叔忠心能干,毕竟年纪已老,这样的事还是要他回来主持的。
“你在外面,又看了什么景啊?”忠叔一边走,一边问他。
老管家不知道他身有武功的事,确切地说,家里就没有人知道,忠叔和他妹妹虽然都看过周然练拳,但也不过当是五禽戏一类强身健体的拳脚罢了。
“多着呢,这次我去了梨花山、奔河……梨花山出的梨花酒不错,我买了些回来;奔河那边有户人家,腌的小鱼儿好,我也买了两包,等会儿您尝尝。本来想去白龙潭来着,怕耽误时间,想着下次再去吧……”
两人聊着闲天,慢慢地走回了屋里。
第二天周然换了粗布的衣裳,和忠叔一起下地,虽然他是主家不用干活,但秋收的时候要管的事情也是不少。他跟着看车,安排短工的伙食,连续忙了好几天。
幸而天公作美,这些天并没有下雨,今年又有了一个好收成。
周然和忠叔商量着,再种上一茬冬小麦。他又去看了一次书铺,和掌柜商量,多进些最新的话本。最后他又买了礼物,看望了嫁到邻庄的妹妹。
这一切都做完了,他就和忠叔打商量,要去白龙潭看看。
忠叔不乐意,白胡子都飘了起来。
“你说说你,才回来几天又要走!”
周然连忙解释:“这不是先前白龙潭没去成么,我去看一眼,立刻就回来。”
忠叔道:“你呀!天天都想着往外跑,都二十九了,也不说成个家,你看你妹妹的孩子都多大了,再看看你!”
周然心说,这不是说白龙潭吗,怎么又扯到成家上了。但他也知道忠叔上了年纪后,关注的就是这些事情,便赔笑道:“我现在这样子,真娶了妻子成家,也是耽误她,这样不好。”
他的本意是说,现在他常年在外面游历,娶妻在家也是耽搁女子的青春。
忠叔却生了误会,盯了他下半身一眼:“真的?”
周然继续赔笑:“真的。”
忠叔长叹一声:“那算了,你去吧。”说着朝里屋走去,一边低声道,“这话也不早说……须得早做准备……不行将来收个义子……”
周然没听清忠叔说了什么,更不知自己已被暗地怜悯了一把,倒是高高兴兴地收拾行囊,第二日又出门了。
白龙潭离他家不远,以周然的脚程,走路不过三日左右。
这处潭水位于深山之中,知道的人并不多,周然也是无意间听一个樵夫提到,他沿着砍柴人留下的小路穿越森林,走了好一阵子,视野骤然开阔,面前显出一片白石悬崖。那悬崖又高又险,周然虽然身有武功,走到那悬崖边上时,也多加了几分小心。
但这几分小心确是值得的,他站在悬崖上面向下一望,只见崖底一潭碧绿的湖水,一颗珍珠也似镶嵌在下面,配上周遭的红树黄叶,白石蓝天,真是好看煞人。
周然只覺一双眼都不够看,心想自己若是个画师,定要把这番景致好好描绘一番。
他又想起那樵夫说的话,说每日下午时,这白龙潭里有云雾缭绕,若是机缘巧合,还有人见过白龙出现。
白龙什么的,周然并不相信,但云雾之境却也值得期待。他在崖边盘膝坐下,一边赏鉴美景,一边静静等待。
坐了一会儿,忽又来了几个人,为首的书生模样,另外几个像是他的下人,还有一人紫面皮,体格魁梧,竟是肖通。
肖通看到周然时也有些惊讶,只是此刻不好招呼,用口型做了个“保镖”的样子。周然一笑,点头示意。
那书生体格有些瘦弱,走到崖边时很喘了几口气,看到下面的潭水眼睛一亮:“对了,就是这里!”一眼却又看到旁边的周然,不由皱了皱眉,道,“这里怎还有人?”
他身边一个下人忙道:“公子,我们人多,又有保镖,何必管他?”
那书生点了点头:“也罢。”便不再理会周然,道,“拿来。”
他身边的一个下人忙递过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书生从里面取出个盘子,又取出一支犀牛角,刮了些粉末放了进去,道:“有这犀角,便可照见蛟龙了。”
据说晋朝的时候,名士温峤在牛渚矶点燃犀角,照见水下灵异世界。周然心道:这书生多应看过这个故事,倒也有趣。可这书生下一个动作他又不明白了,只见那书生从包裹里取出一些药粉,和犀角粉末混在一起点燃。
那些药粉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火焰呈现微微绿色,燃烧时散发出一股特别的香气。
那书生喜孜孜向身边人道:“那仙长给我仙方时道,这药粉可使蛟龙出现。到时见了真龙,便是富贵可期!”又向肖通道,“保镖的银子,我也不会少你的。”
周然不由好笑,但他顾忌那书生的面子,并没有真的笑出声。可是在他们的头顶上,却真真切切地传来了一声嗤笑。
几人一起抬头看去,却见头顶一棵火红的枫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衣人。那人身形高挑,立于高处,更显颀长,他身上的白衣看似朴素,阳光一照,却显出上面用银线刺绣的花纹,精致之处难以言表。
那书生原本对嗤笑不满,一见这白衣人,却不由为他相貌气派所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何人?”
白衣人扫都不曾扫他一眼:“云梦犀。”
啊,原来这就是江湖小儿女们现下的向往,秘教的左使云梦犀。
周然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江湖上对云梦犀传闻颇多,现下一看,还真个是“百闻不如一见”。
此人的相貌、风度、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此刻云梦犀立于树顶一根细细树枝上,微风拂来,树枝随风轻动,可见细弱,而云梦犀立于上面却是稳若磐石,只这份轻功,便是当世罕见。
那书生还要说话,崖底碧潭四周忽然有白雾升起。他的目光立刻转向崖下,一瞬不瞬,还向身边人道:“你们都要安静,只怕蛟龙便要出来了!”
云雾缭绕,渐渐将那碧绿水潭掩盖起来,这份景致反倒不如先前,周然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么看来,和寻常的悬崖也没什么两样,朝肖通微一点头,便要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陡生,一条巨大无比的白蟒忽然出现在那书生身后,张开大口,朝着他便咬了过去!
这白蟒身体怕不有水桶般粗,身上的鳞片油光闪亮,仿佛刷了一层清漆,更增威势。
那些下人吓得四散而逃,肖通却还记得自己身份,从身后抽出雁翎刀,一刀朝着白蟒劈了下去。
以武功而论,肖通在江湖上不过是二三流的角色,但这一刀却也声威赫赫,白蟒往旁一闪,这一刀只劈中了一半。肖通只觉刀刃如击硬石,白蟒身上竟然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被肖通一拦,书生连滚带爬逃出一劫,仓促之下,方才点燃的盘子也被撞翻,火虽灭了,药粉却撒了他一身。白蟒闻得药粉气味,又朝着那书生冲了过去。
周然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下了然,那书生说道士送他神药可使蛟龙出现,只怕并不是什么神药,而是引诱蛇虫的药粉,那白蟒便是因此而来。而此地叫做白龙潭,大抵便是指这条白蟒。
那书生哇哇大叫,白蟒眼看就要到他近来,忽然停下不动。原来周然见势不好,一把拉住了白蟒的尾巴。
肖通看准时机,连忙把书生拽到一旁,一刀又向白蟒砍了过去。
周然虽然身有内力,但这白蟒力大无比,拉住也很吃力。他见书生离开,便松了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刺向白蟒头部。
这把剑是当初那个江湖人留给他的,虽是无名之剑,却锐利异常。白蟒不知厉害,只当这软剑与肖通的雁翎刀相似,把头一偏,却恰叫周然刺中了一只眼睛,疼得在地上翻滚起来。
周然一时生了怜悯之心,心道这白蟒原本在林中自在,都是自己这一群人来到这里,扰乱了它的生活。如今它一目已盲,自己又何必苦苦相逼?便向肖通道:“快带了人走!”
肖通也反应过来,忙拉过那书生,叫道:“快走!”
书生早就吓得腿软,被肖通半拉半拽地往前就走,几个下人也忙跟在身后。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晶莹光芒忽然自枫树上一掠而下,正正击住白蟒头部,白蟒半个头被击得粉碎,再动弹不得。
在场诸人皆被惊到,周然的脑中,却忽然想到当日酒馆里那几个青年男女的话。
“听说云梦犀平日拿水晶琉璃弹子做暗器,真的假的?”
一颗沾满了血污的水晶弹子骨碌碌滚到周然的脚下,他弯腰拾起,心中暗叹。
一道白影自枫树上飘然而下,如若九天之上的仙人,正是云梦犀。
他扫了一眼地上白蟒的尸身,带些嫌恶地转过目光,忽又看到那书生先前用来燃火的犀角,英丽的眉峰霎时高高地挑了起来。
“这是谁的?”原来云梦犀来时,只是听到那书生言语,因而嗤笑。
他性情高傲,对于这等俗人并不屑看上一眼,自然也没注意那书生点燃药粉这些动作,直到现下,才看到这支犀角。
书生还在腿软,根本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扶着他的肖通便道:“这是我……”
他想说:“这是我雇主的。”
但云梦犀根本无意听完他的话,只听了半句便一掌击出,肖通全没料到他忽下杀手,一语未了,便七窍流血而死。
云梦犀冷笑一声:“明知我的名字是什么,当着我的面,也敢燃犀?”说罢拂袖便要离开。
他这一掌来得突然,速度又是奇快,周然虽在一旁,却根本不及营救,眼见肖通倒地身死,又听得这句话,不由得怒火盈胸。
周然怒道:“你名字里有个犀字,便要杀人?”
云梦犀并不理他,转身便走,周然上前喝道:“不要走!”他软剑尚未收回,此刻一怒之下,便是一剑刺出。
云梦犀并未转身,手指微弹,又一颗琉璃弹子飞射而出,正中周然手中软剑。铮然一声,软剑被一打两截,琉璃弹子劲道未歇,打中周然前胸。周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
三、
周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那日云梦犀一颗琉璃弹子出手之后,便飘然而去。幸而那书生尚有些良心,想到周然先前也在白蟒口下救了他一命,到底把他带出了那片山林,又把周然送回了家。
他出门的时候是昂首挺胸走出去的,回家的时候却是被几个人抬了回来。忠叔又是惊,又是伤,道:“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儿了?”
周然有气无力地从床上抬起头,道:“遇到歹人了。”
“你不是会拳脚吗?这是遇到多少歹人了?”
“就一个。”
“就一个?”
“是,可厉害了。”
老管家不由担忧起来:“这世道乱啊,今后,你可别出门了。”
周然张了张口,看着忠叔满是皱纹的面孔,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没过两天,周然的妹妹周语也来看他。一见兄长这个样子,周语自也是忧急难过:“这是怎么回事,忠叔说,你是遇上歹人了?”
周然看着自己的妹妹,来得着急,周语的头上只戴了一根银簪子,簪头镶嵌一颗水晶珠。他忽然想到云夢犀的水晶弹子,银簪上的水晶尚不足弹子一半大小,妹妹珍而重之地插到头上,云梦犀却随随便便地把弹子打了出去。
他苦笑道:“是,忠叔说得对。我遇到一个歹人,他杀了人,我看不下去,朝他动了手,反被他打伤了。”
周语听了顿足:“哎呀,大哥你真是傻,遇到歹人要告诉官府啊,你一个寻常百姓,动什么手啊!”
周然想说,你大哥也不是寻常百姓。可周语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句也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继续养着伤,云梦犀那一掌很是厉害,幸而软剑为他挡了大半力道,因此他终还是慢慢好了起来。
他时常会想到云梦犀的武功,行走江湖这些年来,他从未见过一个人,武功如同云梦犀这般的高绝。自己虽练了这些年的武,可与云梦犀一比,真好似萤火遇到了皓月。
所以云梦犀江湖闻名,秘教左使天下皆知;白羽盟默默无闻,连自家的盟众也不知盟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自己有可能打过云梦犀吗?没可能,再练两辈子武功只怕也没可能。
可是为什么要同云梦犀打呢?他想:就是白云起,当初要他接盟主之位时,也只是要他批准一下江湖人入白羽盟之事,可没有让他和秘教的左使动手。况且他还有忠叔、有妹妹,有一个农庄和一家铺子要照管,何必去想这些事?
周然这样想着,然后在这一天晚上,他梦见了七窍流血的肖通。
他咕咚一声自床上坐起来,那日那些青年男女说的另一句话忽然晃入了他的脑中。
“说到英雄,我谁都不服,就服白羽盟的盟主谢星!”
白羽盟曾经有过这样的英雄人物,他自问不是英雄,但他不能忘记梦中那个惨死的肖通。
第二日,他给忠叔留了一封信,离开了家。
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之好,在于美景,在于美人,美景处处可见,美人却不是处处可逢。不过有那么一个地方,只要有足够的银子,总能看到可心的美人。
那是江南最有名的青楼,如意楼。
如意楼中的美人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美人叫琴书,相貌之美犹在其次,更难得的是擅书法、精琴艺。想听她一首琴曲,必要有钱、有名,还得有时间——等着见她的客人,已经排到了五个月之后。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现下就有这么一个客人,没出钱,也没排位,可现在他就这么半倚在琴书平日最喜欢的软榻上。而琴书则小心翼翼地点燃一炉百合香,随后拿出她最珍视的瑶琴,为这位客人一曲接一曲地弹奏。
那位客人显然并不特别重视她的琴曲,他半闭着眼睛,似乎魂游天外。琴书却不敢疏忽,弹奏得更为用心谨慎,一连弹了十几曲,那客人支着手臂,竟似睡着了。
琴书停了下来,可她并不敢做什么多余的动作,生怕打扰了那位客人的睡眠,她痴痴的目光看着那位客人雪一样的白衣、腰间碧绿如春水的玉佩,最后才转移到他俊美的容颜上。
“云公子——”
她低声念着这客人的名字,正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低低的叩门声。琴书一惊,忙去开门,却见来的是如意楼中的下人阿宁。琴书怒道:“好好的,敲什么门?”
虽是发怒,她声音也压得极低,阿宁作揖道:“琴书姑娘莫怪,原是担心客人,又怕琴书姑娘这里的茶凉了,因此特意送了热茶过来。”
琴书低头一看,阿宁手中果然抱了个硕大的白瓷茶壶,外面用暖套子盛了。此时正是初冬时分,纵是她的香闺温暖如春,待云公子醒后,她房里原先的茶只怕也早凉了。这暖套子来得正好,她心里满意,道:“这还罢了,放进来吧,悄声些。”
阿宁便捧着茶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一双眼四处张望,似在寻觅该将茶壶放在何处。琴书看不下去,正要指点他,阿宁忽然将茶壶抽出,朝云公子面前的地板上用力一摔,茶壶霎时被摔得粉碎,里面的白色粉末都飞了出来。与此同时,阿宁自怀中抽出一把短剑,用力朝云公子掷了过去。
这些动作不过是瞬息之间,那些白色粉末原来是石灰粉,弥漫开来后让人目不能视,而那把短剑更是速度奇快,直奔云公子的胸口而去。琴书尖叫一声,然而她全不通武功,如何能够阻止。
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当口,一道磅礴的内力忽然将那些石灰粉击得倒飞出去,琴书尖叫得更是厉害,那石灰粉掷出时刻意避开了她所在之处,本不能伤到她,可这道内力却令石灰粉倒飞,正是她所在方向,她的眼中、身上全是石灰粉,一时疼痛不已。
云公子自榻上坐了起来,紧急关头,他一掌击飞了石灰粉,随即他合起双掌,铮然一声若金石相击,他竟以肉掌接住了短剑。他再度发力,那柄短剑已在他掌中断为数截。
阿宁眼睛一暗,知道自己这一次行刺已然失败,身子上跃,穿破瓦片来到屋顶之上。与此同时,他犹不忘掷给琴书一个瓷瓶。
“菜油,快去洗眼睛!”
如意楼里的客人本在温柔乡中,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各自出来查看,却见如意楼花魁琴书的屋顶上多了两个大洞,两个人立于其上,正自对峙。
这些客人中,有不少也在江湖上行走,很快便认出了其中一人。
“快看,那不是秘教左使云梦犀!”
“都说此人喜怒无常,性情高傲,却唯独喜欢如意楼琴书的琴,看来是真的?”
“且等等,他对面那人是谁?”
还真没人能认得出来,云梦犀一身白衣,纤尘不染,那人却灰头土脸,穿的还是如意楼下人的衣服,当然,现在也没人当他是个普通下人。敢和秘教左使动手,就是现下江湖中的人物,那也未必有这样的胆量。
平日里云梦犀对这种行刺之人向无兴趣,但今日里这个委实有些奇葩,扮成如意楼中的下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撒石灰粉。看此人身手勉强也过得去,怎的用这种下九流的手段?因此居然难得问了一句:“你是何人?”
对方丢下手里断剑,又抽出一把短剑,随即答道:“白羽盟盟主宁燃。”
四下里的江湖人听了,都有些惊讶,心道白羽盟原来还在啊。云梦犀冷哼一声:“白羽盟?我只听说过谢星、师华年二人。”
他这句话倒是道出众人心声,在场诸人也没谁聽说过宁燃此人。周然却不理他的话,道:“两月前,你在白龙潭无故杀死白羽盟的肖通,我身为盟主,是来为他复仇的。”
云梦犀皱了皱眉,他平生杀的人多了,本来想不起来肖通是何许人也,但白龙潭里那条白蟒他还有些印象,道:“那个敢在我面前点燃犀角之人?”
回答他的,是周然已再度刺来的一剑。这一剑角度刁钻,招式变幻,也是相当不错的剑法,但在云梦犀的眼里依旧不值一提,他双掌一分,短剑再断,周然也随之飞了出去。
四、
周然的第二次出手再度以失败告终,然而云梦犀倒也没能杀得了他。这些天周然混入如意楼做下人,对如意楼的结构已然颇为了解,落下屋顶之后,他便迅速拐进旁边一条小道,沿着收泔水的小门逃了出去。云梦犀平生好洁高傲,虽有意杀他,也不会走这样的门户。
倒是周然在如意楼闹了这么一场,白羽盟的名声又传了出去,江湖中人议论不休。一些人惊讶原来白羽盟至今还在,也有许多人惊讶这宁盟主竟然敢和云梦犀动手,委实是胆量可嘉。
但没一个人觉得这宁盟主能赢,如意楼那一场打斗有许多人看到,这位宁盟主的武功虽还算过得去,但要和云梦犀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加上后来石灰粉等细节也传了出来,更有些江湖人感叹:“当年谢盟主、师盟主是何等英雄,这后人怎么这样不讲究?”
议论了一阵,刚要停歇的时候,又传出了这位宁燃宁盟主刺杀云梦犀的消息,这次却是发生在官道边的一个酒肆里,理所当然的又没有成功;过了不久,又传出一次;没过几天又是一次;短短一个月内,云梦犀遇刺了七次。这位宁盟主,可说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到了这个时候,江湖上的人也不禁对宁燃刮目相看,在二人武功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他竟是认真地非杀了云梦犀不可?而且虽然宁燃并未成功,可云梦犀竟然也没能杀得了他。要知道,上一个如此向云梦犀挑衅的人,骨头大概都能敲鼓了。
正感慨的时候,又一个新闻传来,云梦犀原定本月十三与妙绝山庄的庄主决斗,可决斗当天云梦犀出现的时候,他一条胳膊的骨头竟然被打断了。
云梦犀自己没说胳膊怎么受的伤,可旁人看到他受的伤,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宁燃。
难道真是那宁盟主令他受了这样的重伤?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也有人问道:“那决斗的结果又是怎样?”
“当然是不比了。妙绝山庄的庄主当场就不干了,这怎么比,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
“也是。别说,这宁盟主还真有两下子。”
被江湖人谈论不休的宁盟主,此刻的状况却是十分的凄惨。
他在最后一次刺杀中,几乎是拼尽全力,终于打断了云梦犀的一条手臂。而他自己却也中了云梦犀盛怒下的一剑一掌。那一剑刺中他小腹,剑刃都折断在里面,血流不已;那一掌则打断了他七八根肋骨,吐出的血和小腹中流出的血也不知哪个更多一些。
他连退几步,直掉入身后琅琊江中。时值冬季,江水又急又深,云梦犀也是觉得他定不会活下来,因此一掌之后,转身离开。没想周然掉入江水中不久,却被一条小船救了起来。
待周然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炉火旁,身上的湿衣服被脱下了,伤口也被简单处理,只是腹部的断剑看着实在吓人,救起他的渔人没敢拔出来。
“你醒啦。”渔人见他睁开眼睛,捧了一碗热汤过来。
周然坐不起身,也喝不下去,他觉得全身如处火中,手脚却是冰凉的,说不出的难过。他低声道:“谢,谢谢……”
“哎,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啊,这么重的伤,这是遇到歹人了吗?”渔人问,他的口气让周然想到忠叔,他嘴角咧了一下,随即一阵黯然。
“我若死了……”周然开口说了半句,但却说不下去。
我若死了,我要把这消息告诉忠叔和妹妹吗?我对得起他们吗?
终于他道:“大叔,您有白色的羽毛吗?鸡毛、鸟毛都行,三根,粘在门口,我若死了,便……粘在我的墓上吧。”
白羽盟发白羽令,普通盟众一枚,盟主可发三枚,当年谢星召集群雄,连发五枚白羽。如今白羽盟早已人才凋零,无人可召,他若死了,便以白羽盟盟主的身份下葬吧。
他迷迷糊糊的,又晕了过去。
半晕半睡之间,他见到了白云起,白羽盟的上一任盟主。
“你这个盟主当的,可真厉害啊。”白云起笑着对他说。
“我……”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他说,“我也没做什么。”
在向云梦犀寻仇之前,他是个挂名盟主,任职六个月,唯一做的事情是同意了三个人入盟,其中一个还被秘教的左使所杀。
“你去追杀云梦犀了。”白云起指出这一点。
“我被云梦犀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他惭愧至极。
“可是你去追杀他了啊。”白云起道,他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温和而俊朗。
“我……只是忘不了肖通死时那张脸。”他低声道。一次次的出手,一次次的刺杀,不是为了什么江湖道义,甚至也不是为了盟主的职责,他只是忘不掉肖通临死前的面孔。
白云起笑了,再次指出这一点:“为了这件事,你去追杀云梦犀了。
“白羽盟只问做事,不求结果。”白云起笑着道,“我没有看错你。”
周然自梦中醒来,胸口依旧疼痛不已,面前却有烛火摇曳,原来已经到了午夜,他忽然想起,江北游侠白云起将盟主之位传给他后不久,便在一场仇杀中去世,到现在,已经将近一载。
他支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忽然发现小腹中的断剑已然不在,他一惊,床畔却传来一个声音:“盟主,您终于醒了!白羽盟宋辛见过盟主!”
五、
宋辛是个游医,没什么名气那种,会一些武功,不高,在江湖上已经混了二十多年。
他少年的时候一时冲动加入了白羽盟,不过也仅限于加入而已,白羽盟在江湖上沉寂多年,本也没什么事,宋辛本都快忘了他自己是白羽盟中人。
可在这个时候,他在琅琊江畔,渔人屋旁,看到了三根白羽。
他想到這些时日以来江湖上的传闻,忽然热血上涌,便冲进了小屋。
“您不知道,我刚进来的时候,以为您已经……”宋辛连忙住口,改口道,“我的医术挺平常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这句话说得也不对,他尴尬地闭上了嘴。
周然看着他,诚挚道:“谢谢你。”
宋辛虽没名气,医术却并不差,至少他成功地拔出了那截短剑,又救回了周然一条命。然而周然依旧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宋辛为此还有些愧疚。
“没事。”周然安慰他道,“我第一次被云梦犀打,也在床上躺了这么久。现在我受的伤可比那次重多了,可见你确实是医术高明。”
宋辛抓了抓头,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便转移话题,问了一个他很久前就想问的问题,他道:“盟主,他们都说你找云梦犀,是因他杀了咱们盟里一位叫肖通的大侠,这位肖大侠,定然是您的知交好友吧?”
“也不是……”
“不是?”
肖通是个最寻常的镖师,一直到死,他与肖通也只见过两次。
宋辛听了这些,未免有些失望,先前他已想象出了一个慷慨激昂的故事,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可是转念又一想,盟主肯为一个普通的盟众拼命,那将来遇到自己有事,盟主定然也是一般的义无反顾。
他低声道:“宁盟主,虽然您武功没他们高,可您也……挺厉害,特别厉害!”
周然也不好意思起来,转了头没有说话。宋辛又想了想,低声道:“盟主,早年我偶然得到过一枚毒王的毒药,据说无色无味无香,被下毒的人绝无知觉,您要不要用?”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心想下毒杀人,未免不够英雄气概。没想周然却道:“真的?那好极了,多谢你。”他见宋辛的神色错愕,笑道,“我早就想用毒了,就是没找到好的毒药,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这话是真的,周然其实算不上地道的江湖人,心中也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他连石灰粉都用,更别说毒药了。也正因为这个,先前七次行刺他虽没成功,但靠着种种不入流的办法也逃得一命。不过,也正因为他不是纯粹的江湖人,因此也没有一般江湖人的门路,比如这种难得的毒药,他就弄不到手。
总不能去药铺买点砒霜放到云梦犀的饭菜里吧,砒霜味苦,太容易被发现了。
他接过宋辛递过来的瓷瓶,从里面倾出一颗药丸,那药丸圆滚滚的,颜色暗淡,外表并不显眼。宋辛提醒道:“盟主,这枚药丸入水、酒,皆是即刻便化,您可千万小心。”
周然把药丸小心放回瓷瓶:“好。”
在周然拿到药丸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之间一片冷肃,琅琊江也百年不遇地上了冻。渔人没办法出门打鱼,宋辛也忧心着这样的寒冷,周然没全好的伤会不会恶化。可是他没想到,当他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周然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在桌上留下了两锭银子,旁边还附了张纸条,道是一半留给渔人,一半留给宋辛。
周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雪里走着,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门,可是没办法。先前他刺杀云梦犀的时候无意间得知一个消息,再过半月,云梦犀会在琼楼登楼赏雪,随后便要回归秘教,这一去可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很可能,再没有别的机会了。
琼楼是一座酒楼,可又不是普通的酒楼。
琼楼高三层,建筑精美,第三层的窗子全部由琉璃所制,夜晚点上灯火,楼中人如身处琼楼玉宇之中,琼楼正是因此得名。
这样大的酒楼,在这样的天气里,总是需要柴火的。周然买了一担柴,装作送柴人混进了后厨。他的妹夫是本地乡绅,家里也开了一座酒楼,因此他对酒楼也颇为了解。虽然琼楼与之相比要宏伟许多,但构造上总是大同小异。
周然在后厨跟随一个上菜的伙计,在僻静的角落里悄悄地点晕了他,藏好人之后换上他的外衣,端着菜进了琼楼。
琼楼里人声鼎沸,这也正常,毕竟周然现在只是身处一楼而已。据他所知,琼楼的一楼只要有钱,寻常人都可以进来用餐;二楼的雅座就必须要事先定位才可以;至于三楼,那就是非大人物不能入内,他现在还不知道云梦犀是一人包下了三楼,又或只是在三楼定了一个座位。若是后者,还要相对容易些……
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一抬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琼楼的一楼里,坐的怎么都是江湖人?
这还不是平常的江湖人,这些人服装相似,拿的兵器也颇有相同之处,他听到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大声道:“这次咱们秘教在琼楼聚会……”
周然苦笑着想:我怎么闯秘教窝里来了。
但当日他听到云梦犀在琼楼这消息,不过是顺便听了一耳朵,前因后果都不分明。现在看来,不是云梦犀特意来到琼楼赏雪,而是这位秘教左使来参加教中集会,顺便赏雪才是真。正在这时候,他身后一桌上坐的一个大汉叫道:“我们这桌的春冰酒怎么还没上?”
周然手里端的正是一坛春冰酒,他忙上前道:“对不住,酒已经来了。”
春冰酒是本地名酒,价格昂贵,周然手中也只是一小坛而已,那大汉看了很不满意,道:“这一小坛够谁喝的,快去再拿大壇的上来!”
周然答应着:“是,是。”便退了下去。
他慢慢地后退,一步,两步,三步,出了大厅的门,来到了后院中。琼楼处处讲究,前院后院的雪被打扫得干净,打扫的雪则堆成一个个高高的雪堆,雪堆上又放一盏小小琉璃灯,望之缥缈动人。
几片雪花从天上打着旋落下来,落到他的鼻尖上。周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腹部和胸部一阵钝痛,他的伤还没有全好。
如果离开,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琼楼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秘教的人马,一楼如此,二楼想必更是了不得的人物,至于三楼的琉璃阁,他就算上去了,难道还能对云梦犀如何吗?
“咔嗒”一声,细小的声音自高空传来,这声音旁人未必听得分明,周然毕竟是身怀武功之人,便抬头望去。却见琉璃阁上一扇琉璃窗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推开,随后他看到了云梦犀,衣白狐裘,持夜光杯,随意倚在窗边,神态落拓不羁。
周然挺直了腰,自旁边又拿起一坛春冰酒,再度进了琼楼。
六、
周然是冒着必死的决心再进琼楼的,结果一进琼楼,就被人支使得团团乱转。
琼楼倒不是没招待过这么多人,但招待这么多江湖中人可也是首次。尤其是一楼这些汉子多是秘教普通教众,行事更无忌讳。要酒的、要菜的、摔碎了碗碟的、折了筷子的,琼楼原本的伙计不少,也都是受过精细训练的,竟然也有些应付不来。短短一会儿工夫,周然已经送了三坛酒,拿了七八副碗筷,琼楼原有的人忙得不可开交,就算有觉得他面生的,也不过当他是临时雇来的帮手,并未多加注意。
周然又送了一坛酒出来,这一次他送酒的座位,恰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边上,他赔笑把酒放在桌上,启开封泥,轻手轻脚地退到一旁,眼见这桌上的人又喝起了酒,没人留意到他,转身便要上楼梯。
“你站住!”
周然一个激灵,心道难不成自己被发现了?回头却见一个与自己衣着相仿的伙计,叉腰指着他:“你怎么往二楼走?”
周然含糊道:“我去送些东西。”
那伙计道:“那也不能去二楼啊,咱们琼楼有规矩,你这穿的是青衣,不能上二楼的。”他怀疑地打量周然几眼,“这你都不知道,新来的?”
周然果然不知道这规矩,原来去不同楼层,伙计的衣着也不同,眼下再去找一个人替换衣裳,只怕也来不及,周围几桌的人听他们说话,目光也都投了过来。周然心中焦急,恰在这时,有一个娇美的声音道:“好好的,你腿上的毛病怎么又犯了,这下谁与我抱琴呢?罢,那边的伙计你过来,替我拿着琴上去。”
这声音十分熟悉,周然愕然回首,却见如意楼的花魁琴书正亭亭立于他身后,她身边跟着个小丫环,手里抱着一张瑶琴,可是……那小丫环的腿脚,却并不似有什么问题。
他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先前与他说话那伙计却已点头哈腰地凑了过来,这伙计知道琼楼宴客,多要请些红姑娘过来弹唱歌舞,自己若能跟着这女子上楼,说不定还能多得些赏钱,便道:“姑娘,他是新来的,不懂事,我给您抱琴?”
琴书却哼了一声,摆出红姑娘的架子:“怎么,我还支使不动你一个伙计?”说着一指周然。
周然这下终于反应过来,忙上前接过瑶琴,跟随在琴书的身后。
二人一同走上楼梯,一个在前,一个随后,琴书长长的裙裾扫过红木的楼梯,将至二楼时她没有转身,只是低声道:“我上不得三楼,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周然也同样低声道:“多谢。”然而他还是不明白,这位琴书姑娘对云梦犀十分钟情,为何今日里竟然要帮自己?但此时已至二楼,却不好多问,只小心翼翼地帮琴书把瑶琴安置在琴桌之上。
琴书端坐琴桌之后,手指轻拂琴弦。周然或者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还记得,那日周然扮成下人阿宁行刺之时,掷出石灰粉犹自小心避开她所在之处,而云梦犀反击时却全不顾惜,若非周然及时递过的菜油,今日她只怕已不能站在这里。
周然放下琴后便退到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二楼的装饰更加华贵精致,只坐了五六个人,这些人各据一席,均非寻常人物。一个白衣佩双剑的人道:“教主还没到?”
“没有。”他身边的黄衣人道,“只有云梦犀在上面。”
白衣人冷笑一声:“不过凭着他是教主表弟的身份罢了,不然,他也只是一个左使而已,还能去到三楼?”他忽然想到身边的黄衣人,又补充道,“你这右使,总比他要真材实料得多。”
黄衣人哼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这是周然第一次接触秘教中其他高层,心中暗想:原来云梦犀在教中也不是很受待见,又想到云梦犀的个性,心道这也是正常之事。他慢慢退到一旁,正寻找着上楼的办法,那白衣人忽道:“你过来!”
这话与先前楼下那伙计说的相似,周然不敢等闲视之,他半低着头,慢慢走了过来。
优美的琴声一顿,随即再度响了起来。
白衣人看着周然,皱起眉头:“你是琼楼的伙计?你怎么会武功?”他又打量了周然两眼,“你把头抬起来。”
这句话一出口,周然便知道完了。
寻常江湖人或者看不出,但在这些高手眼里,自己身有武功之事却很难掩饰。他抬起头,白衣人觉得他的样子似乎见过,可又叫不出名字,便问:“你是何人?”
“白羽盟,宁燃。”
琴声骤然断绝,二楼上的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若是换在从前,白羽盟盟主的名字未必能引起他们多少注意,然而周然连环追杀了云梦犀这么久,甚至还伤了对方,这事早已轰动了秘教。众人皆未想到,这位白羽盟盟主胆大包天,竟然真的到琼楼来了!
那黄衣人率先站了起来,道:“宁盟主,你居然敢……”话没说完,却被那白衣人拦住,黄衣人不满道,“栾副教主,你这是做什么?”
栾副教主笑了起来:“宁盟主,你是来找云左使的吧?你们的事也该做一个了断,不妨上去自行解决吧!”
黄衣人道:“这如何使得?”他觉得这样未免有失秘教颜面,一抬眼却见其他人面上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并无一人想要阻止周然,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云梦犀素来跋扈高傲,在教中人缘颇差,能让他窘迫一次,众人还是乐见其成的。自然,这也是因为周然武功远不及云梦犀,并不能真正造成什么威胁。若换成其他一流高手在此,那栾副教主也不会有这般举动。
周然骤然抬起头,他亦猜出那栾副教主心中所想,但他也明白,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飞快上了三楼,身后传来一阵阵哄笑声音。
三楼的云梦犀也听到了这阵哄笑声,他皱起眉头,喝了一杯热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还没等喝,再抬头时,便看到了面前的周然。
“怎么又是你?”
他简直烦透了面前这个人,武功没多高,却像打不死的老鼠,一次再一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要被他这么折腾?好像是杀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他都不记得,然而这个白羽盟的所谓盟主,还是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云梦犀又想到楼下的哄笑声,周然是怎么上来的也可想而知。他心烦意乱,放下酒杯,正要出手,却听周然道:“追了你这么久,我也烦了,不如今日做个了结。”
原来你这只老鼠也会烦?云梦犀想着,但“做个了结”这句话倒是很合他的心意,他开口道:“如何了结?”
周然道:“你打我一掌,我也打你一掌,打完,這件事也就完了。”他又道,“你先打吧。”
云梦犀忍不住冷笑出声,他身为秘教左使,平生最为高傲,况且教中那些高层就在二楼,若是自己先打周然一掌,岂不是被他们嘲笑?
他冷冷道:“你先打。”
周然道:“好!”
他还穿着琼楼伙计的青衣,但在说完这一个字之后,他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他后退两步,双掌交错,运足十二分内力,随即一掌击出:“受死吧!”
白羽盟盟主从未有过这般的声色俱厉,这一掌,委实也发挥出了他的武学极限,掌力未及,空中已有风声呼呼,但因内力十足,速度就未免略逊,云梦犀直到他一掌逼近身体时,才骤然转身。
云梦犀原本是背对窗子,这一转,恰看到了琉璃窗外的雪景,白雪纷纷而下,宛若梦幻。云梦犀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人的武功,也仅止于此了。
他再度转过身,周然的手掌恰好擦过他的鬓发,这竭尽全力的一掌已然击空,他面无表情,道:“该我了。”
周然也想仿效他的样子向旁闪避,但云梦犀的一掌来得极快,力道尖锐如刀锋,周然被那刀锋掠过前胸,一口鲜血霎时喷了出来。他向后再一闪,身子却撞破了琉璃窗,直飞出去。
琼楼极高,中了云梦犀一掌又自此摔落,必不能活。云梦犀拍一拍手,心道:总算杀了这个祸害。
他先前倒的那杯酒已经冷了,但云梦犀此时心情甚好,还是拿起酒杯,一口饮下。
下一刻,一口血自他口中涌出,云梦犀不可思议地抹了一把血,他想这竟然是自己的血么?为何会有血?
他再想不出其他了,秘教左使骤然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七、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走着,赶车的打扮像是个游医,车上铺着干草,草上躺着个受重伤的人。
“我的天啊,现在江湖上都传遍了,盟主您真的把云梦犀给杀了!现下谁提到白羽盟,谁不高看一眼啊,盟主您可真是太厉害了!”说话的人正是宋辛,他激动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您到底是怎么杀的云梦犀啊?”宋辛又问。
周然笑了笑,他胸口疼得厉害,即使是这么一笑,也有隐约的血痕从嘴角渗出来:“这多亏你。”
他本来就没想过自己一掌之约能杀掉云梦犀,在击出那一掌,云梦犀转身之时,他把宋辛给他的药丸掷入了酒中,那药丸无色无味,入酒即化。云梦犀便是死在了这毒药之下。而他自楼上坠下,本来绝无生机,未想恰好掉入一处最大的雪堆中,又遇见了担忧他追来的宋辛。
宋辛本来想听周然的回答,一回头却看到他们盟主渗出的血痕,忙道:“盟主,您别说话了。”
他赶了一会儿牛车,到底还是忍不住,又开口道:“这下咱们白羽盟可真是扬名立万了,盟主,您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啊?”
“传位。”
“啊?”
“白羽盟的盟主一年换一次,现下已经过一年了。”这番话,他先前也与肖通说过。周然想了想,又道,“你当下一任盟主吧。”
“盟主!”宋辛大惊,险些把牛车赶到沟里去。
“您不能这样啊,白羽盟刚刚在江湖上重新振兴,您有多少大事要做,您……您要干什么去啊?”
“我有更重要的事。”周然道。
他看向天空,蔚蓝的天空,下面是一片片的田地,今年下了好几场雪,冬小麦一定长得很好。宋辛见他半天没说话,又问了一次:“盟主,您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啊?”
“有啊。”周然笑笑。
“回家,我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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