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某天夜里,半睡半醒间忽然听见睡在旁边房间的爸爸痛苦的呻吟声,期间夹杂着几声我的名字,由于难受的缘故,他能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小。
我知道,他一定是心脏不舒服了。我一动不动,装作熟睡不醒,甚至连呼吸声都掩藏得微乎其微。
他大概需要速效救心丸,或者拨打120,但我仍是不为所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他突然逝去。
这样,我就能从长达十多年的精神折磨中解脱出来了。
后来他缓过来了,因为我妈在被声音吵醒的第一时间,就快速起身送去了速效救心丸。
我感到有点失落,可也十分庆幸,庆幸他没真的出事,否则我的余生,将一直背负着因一时邪念而带来的无尽悔恨。
如今,爸爸去世两年了,是肠癌带走了他。可是每每忆起这件事,我仍为自己的恶念感到不寒而栗。
毕竟,从小到大,我最爱的人就是爸爸。
他身材高大,皮肤微黑,生得浓眉大眼,小学时有剧组到学校挑人,他是唯一一个被挑选上的孩子,差点成为童星。
要不是处于特殊时期电影最后没拍成,他的人生肯定会因此改写。
命运大概就是捉弄人的。
爸爸有六个兄弟姐妹,他排行倒数第二,应该算是爷爷的老来得子,本应受到宠爱,可他偏偏是家中最不受待见的。
困难时期,好吃的一般都轮不到他,就连窝头塞红糖这种我无法想象的食物,他也轮不上红糖多的那个。
哥哥姐姐都比较自私,丝毫没有谦让弟弟的举动,所以爸爸总是吃不饱。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用手把窝头底下的窟窿掏得大一些,这样塞进去的红糖自然就多了。
那年头,红糖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经算是珍馐美味了。
后来上山下乡,十七岁的爸爸去了农村,没人知道多久能回城,或者一辈子还回不回得来。
他无依无傍,唯有用体力换工分。白天下地,背朝黄土面朝天,晚上挤在狭小的屋子里睡觉。
日复一日的劳作,让村书记记住了这个吃苦耐劳的孩子,有时日头太大时,便会把他叫到一边阴凉处,给他一根烟,这是最为堂皇的休息理由。他就是在那时候学会抽烟的。
有一次,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太累,他病倒了,上吐下泻。
村书记煮了一碗面,里面卧了六个鸡蛋,爸爸一口气全吃光了,他说那碗是他吃过最香的面了。
直到后来,每次我闹肚子,爸爸都会给我卧鸡蛋吃,说是卧鸡蛋治拉肚。
真假我不知道,只是渐渐地,我也会和朋友们推荐这个方法。
眼看着周围有人开始托关系选调回城里,爸爸却完全没有方向。
这时,村书记说旁边要修河道,需要招很多挑河的人,工分给得多,干粮随便吃,但是非常辛苦,问他愿不愿意去。
爸爸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那个年代,多少水利工程都是靠着原始人工挑河来完成的,他们赤着脚、趟着水,一步一屈,每担泥土重至百斤,肩膀被磨破了一层又一层。即便是数九寒天,脚下的泥土里也满是他们的汗水。
听到这些时,我感觉不到确切画面,爸爸的描述也略显轻描淡写。但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凭借这份实打实的辛苦,爸爸拿到了第一批被选调回城的名额。
他如愿以偿进入海运公司,成为一名海员,既而开启了常年漂泊在外的生活。
爸爸跑货轮,世界各地到处都去,往往一年才能回家一次。平日里,吃住都在船上,每到一个国家,都会给一定数额的补助,他们可以拿着钱去当地买各种东西。
我出生时,爸爸休假在家,后来他上船,待到再回来时,我已满地跑了。
家里的所有电器都是他从国外买回来的,还有给妈妈的金首饰,给我的巧克力、威化饼干,我喝的第一口黑色饮料又辣又像中药,差点吐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可乐。
那十多年大概是爸爸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光了吧!他是大多数人眼里的成功者,面子和里子全都有了。
我七岁那年,为了更好的照顾家里,爸爸决定调回来工作,那就意味着他要离开原先的单位,进入工厂当一名普通工人。
大厂进不去,他便成了一名水暖工。每日朝九晚五,白天接到客户报修电话,骑着自行车带着工具箱,入户给人维修暖气。晚上下班,买菜做饭,辅导我做作业。
工资不高,又是力气活,他似乎没有怨言,异常知足,并乐此不疲。
有时活儿多,到了接我放学的时间来不及换衣服,就直接穿着满是污渍的蓝色工作服在校门口等我。
见我出来,他远远地站在自行车旁边冲我招手,脸上比平时还更黑些。我有过虚荣心作祟,小小的觉得不体面,但年龄大些后,我会心疼他。
手腕处因常年用力使扳手,凸起变形的那块骨头,肩膀上一阴天便隐隐作痛的肩周炎,伴随了他的一生。
他自己不讲吃不讲穿,但会在放学路上给我买两串炸鸡柳;他一个酷爱吃肉的人,宁愿自己吃凉拌菠菜,也会在七八月的中午顶着大太阳骑车去给我买烤鸭;我考得不好,他会帮我瞒着妈妈,然后叮嘱我下次注意,他心里深深信任我是个有原则有担当的好女儿……
或许命运总在挑选老实人欺负,爸爸文化不高又不善言辞,他下岗了。
家里本就不富裕,这下更是雪上加霜。我高考原是本科的分,但是报错志愿,被本科淘汰下来,没钱读三本,于是选择了大专。
为了学费,爸爸必须尽快工作。
熟人介绍他去一个工程公司,说是类似于监工的工作,赶工期没有休息日,一个月2000。
他从没接触过工程,不会看图纸,也不懂任何技术方面的细节。刚去了两天就被要求独立跑工地,带他的师父觉得他没本事,底下工人也不服气,话里话外尽是阴阳怪气。
爸爸揣着带去的盒饭,没有地方热,他就冷着吃,从早晨7点一直到晚上8、9点才到家。回来后不怎能说话,只闷头吃饭。
渐渐地,他变得沉默寡言,不爱与人交流,我明显感觉到他眼睛里的光没了。早上裹上饭盒就走,晚上进门不言不语。
这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爸爸正往嘴里扒着饭,我和他说要不别去了。他的眼眶登时就红了,缓了几秒钟,咽下即将涌出来的眼泪,默默点点头。
我才意识到,向来能吃苦的爸爸,当时每天所处的环境该有多么糟糕,他会受到怎样的排挤和欺负!但为了挣点钱,他不得不出去,他也说不出口辞职两个字。
从那时开始,我对于何时何地任何欺负人的人都深恶痛绝,他们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是不用凶器就能置人于绝境的刽子手。
辞职后,爸爸精神上缓和了一阵子,却始终无法回到最初时的样子。他总是落寞、低沉,满怀心事。
奶奶去世的那天,我和爸爸是第一时间到达的,奶奶躺在床上,我摸着她冰凉的脸,一时竟哭不出来。
爸爸坐在床边,低着头,握着奶奶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大爷姑姑们来到之后,个个翻箱倒柜,将房本、存折以及金银首饰全部扫荡一空。爸爸非常生气,耐着性子办完奶奶的葬礼,从此与他至亲的兄弟姐妹分道扬镳,再无联系。
他25岁没了父亲,50岁失去母亲,如今和兄弟姐妹们断绝往来,彻底没了原始家庭的家人。
我单纯的以为即使没有那些,我们一家三口也能很好的生活,结果是我错了。
留在心里的疤痕即使封口,也不会痊愈,它永远存在,且不经意间的某次触碰便能令它鲜血迸流。
爸爸第一次犯病吓了我一跳,我完全不能将眼前这个双目赤红、声嘶力竭怒吼的人与我心里平和幽默的父亲联系起来。他从没打过我,甚至责骂都很少。
总是笑嘻嘻地开着玩笑逗我,对我百依百顺的人突然就没了。
我接受不了,也扯着脖子喊回去,他气得摔了凳子,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颤抖。跑去厨房倒了一满杯白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下去。然后坐在阳台上,不停地抽烟。
冷静下来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的顶撞有些过分,主动去承认错误。爸爸哭了,哭着和我说,我是他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如果我也这么对他,他就没法活了。
我也哭了,一边哭一边帮爸爸擦眼泪,说我永远是他的女儿,我们父女俩和好了。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最寻常不过的父女间的争吵,却不知,我的噩梦由此开始了。
从此,少则3、5天,多则半个月,爸爸必要像这样闹喊一次。我由开始的认错、哄劝,到和他对着打,他会摔东西,骂人,甚至用头撞墙,我哭得多厉害,他也视而不见,我想出去躲开,他就堵在门前一步不让。
他一直抽烟,熏得家里睁不开眼,还喝了许多白酒。
我很害怕,却毫无办法。
我试过心平气和的与爸爸谈心,希望化解他的心结,结果以失败告终。他始终困在自己的想法里,不接受丝毫辩驳,但凡我不顺着他说,他就指责我忘恩负义。
这样恐怖困顿的日子,我过了三年。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站在家门口开门之前要做好一番心里建设,等进了门,再小心翼翼观察爸爸的脸上是否存有异样,家里的氛围是从容还是凝固。
我明白他生病了,应该吃药,但是他不承认且十分抗拒,我没法带他去医院,只能一味忍受。
从前晚上睡觉,但凡爸爸打呼噜,我都烦躁难以入睡,后来的我却特别依赖呼噜声,因为这个声音证明他睡着了,他只有睡着了,我才能感到安心。
如果听到他醒着的声音,那种恐惧紧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心脏直接跳到嗓子眼儿,手脚都是发软冰凉的。
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时常找茬儿对妈妈发脾气,我白天不在家,无力保护妈妈,其实即使在家,我也做不了任何事。
别无他法,为了尽量少惹他不痛快,我刻意保持距离,不与他多说话。许是他也感到疲乏,后面的日子果然没有前三年难熬了。可随之而来的也是我与爸爸与日俱增的疏离。
就在这种高压之下,我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外人眼里,我是阳光文静的女孩子,只有我自己知道,完整的壳子里面早已千疮百孔,破烂得不成样子。
从那个遥远的冬天之后,我再没有发自内心的开心过,骨子里的自卑、怯懦甚至冷漠暴躁,我是分裂的,也是阴暗的。无数次幻想过永眠,一觉睡下再不用睁开眼睛的轻松和自由。
我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往后只剩残躯。
可我的头脑却清醒得出奇,我深深知道,那是愚蠢的逃避方法,我不要做蠢人,为了为数不多还爱着我的人。
你问我恨他吗?我恨。
你问我还爱他吗?我也爱。
人就是对立矛盾的个体,不能以偏概全,更不能以一事定全部。
我始终无法忘却那个从小送我上学接我放学,无论刮风下雨一刻不歇的身影;那个省吃俭用给我买好吃的,处处悉心照顾我的苍天大树。
爸爸曾是我最崇拜最信赖的依靠。这一点在他查出肺病时得到了验证。
他遗传了奶奶的肺病,由于长期大量喝酒抽烟,肺部已有一半失去了呼吸功能,走几步就要喘好一阵子。
他日渐消瘦,食不下咽,连睡觉都很难躺平。我带着他的胸片去医院给医生看,那是位在胸科很权威的医生。
他给我的答案有如晴天霹雳,说是宁愿接收十个肺癌患者,也不愿意接收一个我爸爸这样的病人。
说他的肺大部分已经像破旧的棉花一样了,完全失去了控制呼吸的作用,而且是不可逆的。
这意味着如果不做手术,他会慢慢呼吸衰竭而死,如果做手术,他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我哭了很久,难以想象真的失去爸爸的生活该怎么过。
爸爸听说后,竟显露出了久违的乐观和坚韧,他坚持手术,即使下不了手术台,也要搏一搏。
我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那台手术,整整八个小时,我滴水未进。
好在手术很成功,爸爸恢复得不错,虽然不能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但至少他有了胃口,慢慢胖起来了。
我喜不自胜,觉得是生死让爸爸看开了,他会重拾年少时对生活的一腔热情,一切终于苦尽甘来,我也跟着熬出头了。
磨难的轮回就是这么无穷无尽,好了没多久,爸爸的情绪病再一次犯了,这回,我彻底绝望,生活把门和窗户全都关得死死的,一条缝隙都不留。
我继续日复一日捱着日子,没事的时候,他就是再正常不过的爸爸,给我做好吃的,陪我看电影,可犯起病来,就像一个被控制了大脑的人,表情凶狠,声嘶力竭。
我看不见尽头,找不到出路,像个困在透明玻璃里的小白鼠,明明眼前全是光明,就是无路可走。
又三年后,爸爸被确诊了肠癌三期。手术我一直陪着他,直到术后出院。
我不想瞒着他,因为隐瞒只会让他更加恐慌,我希望他能积极面对,认真配合治疗。所以将真实病情告诉了他。
他听后沉默了一阵,然后哭了一场,答应我会咬紧牙关积极治疗。自此以后直到他离开人世,我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爸爸只化疗了一次,身体就难以维系下去,要我接他回家,我没有强制他,尊重了他的意愿,只用中药治疗病症。
本来复查时一切良好,不知什么原因,他开始吃不下饭,再到医院检查时,说是怀疑远处转移,脖子上凸起一颗疙瘩。
彩超、穿刺一项项检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爸爸的肺也开始不好,他总是喘不上气,饭也吃不下,唯有在家里苦苦支撑。
我心里难受,但束手无策。
爸爸离世前的一个月,已然病入膏肓。身体骨瘦如柴,和以前阳光帅气的外形相距天壤。
无论白天夜晚,他只能驼着背坐在床上,不能躺不能睡,时时刻刻吸氧,大把大把的药,连错开吃的时间都没有。
脖子上的疙瘩越长越大,鼓鼓的压迫着声带,他的声音愈加细小、沙哑,他再也不能喊了,连抬头都要使出浑身力气。
吃不下饭,我就用粉碎机将稀饭和菜、虾一类的食物全部打碎,让他喝下去。那东西光是闻起来就难以下咽,可是为了活下去,爸爸拼命往下咽,忍不了吐出去,缓一会儿再把剩下的喝下去。
全身从肉到骨头都在疼痛,他咬紧牙关,让我给他后背贴满了膏药,就是坚持不轻易用吗啡镇痛。
炼狱般的病痛,别的癌症病人都会整宿整宿嘶喊吵闹,我爸爸愣是很少哼出一声,他的想法也只是希望我和妈妈在照顾他的同时,夜里可以多睡一会儿。
最后,他的嘴里都是溃疡,脓水顺着闭不严的嘴角流出来,我想帮他擦,可一碰他就下意识躲开,那是因为太疼了。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亲人的生命在我眼前流失,想抓抓不住的那种无力感。
一天下午,爸爸出了很多汗,他不用吸氧,呼吸也没那么难受了,就连每时每刻折磨他的疼痛都明显减弱了。
他和我说了好多话,让我好好替他照顾这个家,说如果他走了,让我不要害怕,让我以后担起责任,照顾妈妈……
那天我陪他到夜里一点,后来妈妈和我换班,让我先睡一会儿,等被呼喊声惊醒时,爸爸已经走了。
我想,他应该是有预感,嘱咐我的那些话里,有一句我始终没有听清,爸爸努力解释了几遍,我仍然猜不出来,随后,他便再不开口了。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不过不重要了,我坚信,他想告诉我的话,我早晚会知道,不是今天,也一定是未来的某一天。
如果命运对他好一些,他是不是就不会钻牛角尖,伤害了他最亲的人,也伤害了他自己;或者如果他能转变想法,改变固执认死理的性格,结局又会不一样呢!毕竟,他走时才60出头。
但是没人能改变性格,自然也就不可能改变命运。
现在想起来,我会自责,会悔恨,由于对他情绪上的不满,我错过了带他去医院体检的最佳时期,否则早发现早治疗,所有事情都不会演变到如今这副不可挽回的地步。
爸爸这一生充满磨难,可他还是坚持到最后,即使有些方式不正确,他也永远是我最最深爱的爸爸。
而那夜一念之间不想救他的想法,也会追随我的一生,成为我心底抹不去的阴影
我不知道如何去释怀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愧疚,也许我们的孩子有某一刻也那么不想被我们管控,教育。今年很多很多父母都不幸离去,都还没有来得及……没来得及的事情太多了,是我们错过了本可以来得及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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