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那是萧疏的外室所生,谁知那少年竟朝我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
01.
我与萧疏相敬如宾的第十年,他战死沙场,只让下属带回来一副盔甲。
盔甲下葬的第三天,管家从外头带回来一个青年男子。
周管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色,将我拉到一旁,小声道:「夫人,这是将军在外头的骨肉。」
我顺着周管家的目光朝门外的青年望去,正巧与他眸光相触。
只匆匆一眼,他就红着耳根移开眼。
而我盯着那侧脸的轮廓,愣了很久。他跟萧疏生得一模一样,若非萧疏爹娘早亡,我甚至会以为这是他年幼的弟弟。
「的确很像。」我极力掩饰下语气中的震惊,算起来,萧疏年少在外头养了外室也不是不可能。
周管家松了口气:「此外,夫人你看他腰间挂的,可是将军从未离身的传家玉佩。我在萧府数十年,断不可能认错。」
视线顺着他挺直的腰背向下移,果不其然,正是萧疏日日不离身的玉佩。
我清楚地记得我送萧疏出征那日,他亲手将玉佩贴身收好。
为了给他送别,我亲自下厨备了一桌的饭菜。
萧疏却以军情紧急为由,一眼未看便上马离开。
既然军情紧急,为何玉佩又会出现在他的儿子身上……
我打断了脑中的种种猜想:「将军已逝,断然没有让萧家血脉流落在外的道理,你让人去收拾出两间院子来,顺道将将军在外的那位夫人也接到府上吧。」
原本是极简单的「夫人」二字,却让我险些咬了舌头。
「夫人,不是我不想,只是……」周管家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青年,「少爷他……似乎心智有些……」
我瞥了眼那青年,只见那绯色已经从耳根烧到了两颊,目光羞涩地躲避着,与冷静自持的萧疏倒是两副截然不同的性格。
但怎么也不至于像周管家所说的,心智有问题吧?
我朝他招了招手,只见他瞬间喜上眉梢地向我疾步走来。
接着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拦腰抱起,直至脸上温软的触感消失我才回过神来。
我摸着方才被他亲过的那片肌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掌已高高抬起。
还未待我下手,他已亲昵地凑过来碰我的鼻尖:「夫人你怎么才唤我过来……周叔说我会吓到你,我又长得不吓人……」
「你……你先放我下来……」我被他这无辜的眼神以及那声「夫人」吓慌了神,急忙挣扎着落了地,与他保持着两步距离,「你先别过来!」
方才被他吻过的地方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将脸烧得滚烫。
萧疏与我成亲不过是为了报我爹的救命之恩,实则,他并不钟意我。
而我自知萧疏为了娶我失去了尚公主的机会,也因此拂了圣上面子,自此官路坎坷。
成亲十年,萧疏从未苛待我,他只是不愿见我。
我深知自己不配与他同床共枕,也曾几次向他递上和离书,可萧府书房的门从未对我开过,每次迎接我的,只有周管家劝我离开的声音。
萧疏在梁家倾灭时给了我遮风挡雨的一片天,可我却在他下葬的第三天,跟他的儿子又亲又抱,实在是……罪过。
「夫人这回可相信了?少爷他……」周管家脸色难看极了,他犹豫再三还是伸出了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里确实与常人所不同……」
「周叔,你瞒着我跟听暮说什么呢?」少年明显地感到不满,箭步过来硬生生挤进我与周管家中间。
我与周管家面面相觑,少年仍旧理直气壮地瞪着周管家,眸光望向我的时候顿时柔和了下来,伸手扯着我的衣角,有些委屈地问我:「有什么事竟连你夫君我都要瞒着?」
我叹了口气:「我是你嫡母,不可直呼名讳。」
「什么嫡母,周叔明明说我与你成亲已有十年。」少年仍旧执拗着。
「成亲?十年?」我一头雾水地看向周管家。
周管家连忙解释道:「哎哟,冤枉啊夫人。我跟少爷说的是你跟将军啊!」
我又看向少年,只见他蹙起眉心,一字一句地说着:「你明明说的是『我家将军萧疏娶梁听暮为夫人,至今已十年矣』。」
「这话倒是不错,所以你的名字是?」
「夫人,我便是萧疏,你的夫君!」他高我许多,长臂轻轻一揽便将我搂入怀中。
我看着眼前这张只比萧疏青涩几分的脸忽然有些恍惚,心里突然萌生出若是萧疏与我当真是年少夫妻的念头。
可现实却是年少的萧疏在与我相识前便已初为人父。
无论我与周管家如何解释,眼前的少年一直坚持自己就是萧疏,不过是外出打猎时伤了脑袋,失去了记忆。
可即便是失去了记忆,萧疏断也不能是少年模样。
无奈之下,我只好暂且顺着他的意将人安抚了下来。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指尖不自觉地在他五官上划过。
我与萧疏即便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十年,见面却寥寥无几,每次却也只是匆忙一督,且多数是自下而上地仰望,很少能跟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观察。
手指轻柔地挑开他的头发,果然看到了一个结痂的伤口。
确定少年睡熟后,我轻轻掩上门,周管家就在外头等我。
「他是真磕了脑袋,许是加上得知了将军的消息,一时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了。明日你找个郎中来看看,切记不可声张……」
才说完,只听身后传来「咿呀」的开门声。
只见睡眼惺忪的少年正倚在门上,「夫人,我做噩梦了,想跟你一起睡。」
02.
还不等我应声,腰被他轻轻一带,眼前一番天旋地转之后,他已将我压在阖上的门上。
眼前是他注满深情的双眸,后背抵上他的手背,前后夹击,无路可退。
「听暮,你为何又要背着我跟周叔说话……」肩上忽地一沉,原是少年将头埋了下来,隔着层层衣衫,我被他的温度烫得浑身一震,「一定是你留我独自一人入睡,我才会做噩梦的。」
他笃定地说着,我无声地长叹一口气,轻轻地将他推开:「你都多大了?什么噩梦能吓到你?」
少年缠得更紧:「我梦见我们成亲之后,你一直躲着我,还一直给我送和离书,说要跟我和离……」
原本已经打好的腹稿直接哽在喉咙,我双唇几次张合,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甚至忘记了挣扎。
他的噩梦,偏偏却是事实。
「可你不是也没选择我吗?」不知怎的,我垂眸看着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有多的少年,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心底话。
「听暮说的什么胡话,你我既是夫妻,我萧疏今生今世,不,永生永世只想选你一人,也只会选你一人!」
少年坚定无比的话将我拉回现实,我用力挣扎开:「你想多了,我不过是看你有些疲惫,吩咐周管家别让下人们进出吵到你罢了。」
「当真?」少年眨着眼,眸中闪过一丝怀疑。
「千真万确。」我看着半信半疑的少年,「若是我说谎,我就……」
「就」字的尾音还未结束就被他匆匆堵住了嘴:「我信的。」他急忙应我,仿佛真的怕我说出了些什么诅咒自己的话。
我看着少年紧张兮兮的样子,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既然夫人已经吩咐完了,那我们可以睡觉了吗?」他眸底隐隐透着哀求。
「我……我还未沐浴……」这样直白地回答一时让我反应不过来,只好先随便敷衍两句,「你先睡,我去沐浴……」
话音未落,我就匆忙推门而出,边快步离开边伸手摸自己的脸,宛若冬日的炭火,热得烫手。
却没想到还没走远,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他。
高大的人影将一旁洒落的月光遮蔽,「听暮,我陪你。」
心猛地一跳,我点了点头,内心却焦急地寻找着借口。
正沉思着,少年却一路跟随我到了浴桶前。
只见他虽是红了脸,但还是极力镇定地向一旁的婢女藕梦说:「我与夫人成亲十年,想必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我便在此处等吧。」
婢女藕梦险些惊掉了下巴,不知所措地看向我。
「萧疏,你若是再这样,我……我今晚就回我院子里睡。」我佯装生气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些许害羞。
从前我在萧疏面前,从不敢让爱慕流露于表,总是小心谨慎。如今却在他儿子面前扮作一副娇羞的模样,当真是十分羞耻。
胸腔仿佛有千万头鹿在猛撞,忐忑地等待着少年的反应。
只见他轻轻在我额头上烙下一吻,泄了气似的:「好好好,我在外头等你便是了。」
关门时还满脸疑惑地低声自言自语道:「成亲十年,夜夜坦诚相见,为何还会害羞么?」
我热着脸急忙将他推了出去。
门才关好,藕梦便「扑哧」笑出了声。
「奴婢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小姐在一天之内脸红这么多次呢!」
「连你也打趣我?」我敲了下她的额角。
藕梦捂着额头躲到一旁:「其实奴婢觉得这少年虽是痴傻,但好歹待小姐好。而且若是日后将军的外室找上门来,保不准要对小姐动些什么心思。依奴婢看,还不如小姐你先下手为强,牢牢抓住少爷的心,这样一来……」
我拂起浴桶中的水朝她泼去:「成日里做什么不好,日日看外头的话本子,瞧把你都看成什么样了?」
「萧大哥这些年待我极好,我断不能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我听到自己无比坚定的声音。
结果第二天我是被热醒的,后颈和腰背又酸又痛。
定睛一看,我正被少年紧紧地搂在怀里,而他想来是做了什么好梦,嘴角微微上扬,额头正抵着我的,细细摩挲。
还未等我回想起昨晚的一切,天上忽然一道惊雷劈下,震得我浑身一颤。
随即周管家焦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夫人大事不好啦,将军的牌位裂开了!」
雷鸣,牌位……仿佛一切都在提醒我,这一切萧疏都看着呢……
可我当真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03.
正当我准备起身时,少年将我按在怀中,迷离地睁开双眼,温热的掌心覆上耳廓。
即便有手隔挡,我还是听清了每一个字:「听暮,别害怕。」
我拍开了他的手:「我……我昨晚怎么到床上来的?我记得我明明是在绣荷包……」
他被我严肃的样子激得瞬间清醒过来,傻笑道:「昨晚我半夜醒来看见你趴在床沿睡着了,就将你抱上床了。」
说着指腹又爬上我的后颈,紧接着是一轻一重的按摩,顿时将酸痛舒缓了不少。
「趴着入睡难免浑身酸痛,今晚我得看着你入睡才行。」少年眉眼弯弯,语气里透着宠溺。
许是这张脸太像萧疏,我时常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在与萧疏相处。
我强迫自己甩走那些荒唐的思绪,得赶紧让郎中来给他医治才行。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该洗漱用膳了。」我掀被起身去开门。
迎面撞上周管家与藕梦的目光,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往我身后望去。
「周管家,你今日记得去请郎中。等郎中诊治完,让他也给我瞧瞧,昨夜守了他一夜,腰酸得很。」说着,我打了个哈欠。
周管家闻声长舒了一口气:「夫人辛苦,郎中已经请来了,在正厅里候着呢。」
我点点头:「甚好。」
「千万别当着少爷的面说他的病情,以免刺激他。」我又道。
「是。」周管家应道。
「小姐都多少年没做过荷包了?」藕梦接过我手中的荷包,仔细地打量着。
「这绣的还是红豆……」藕梦拖长了尾音,低声打趣道,「小姐这是想通了?」
「少来,」我将荷包抢回来,捏在手中,方才与少年相拥而眠的旖旎回忆不禁在脑中浮现,「不找个借口,难道真要跟他同床共枕?萧大哥都在天上看着……」
一道刺眼亮光直射过来,密布着乌云的天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随即雷声翻涌而来,我双脚不禁发软,得亏藕梦扶着才没跪到地上。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苍白?」藕梦担心地问道。
「没,不过是还没用早膳,饿得有些发昏。」我心虚地说着谎,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
早在郎中替少年诊治之前,我们就已经跟卢郎中说好,在他前面只需说是日常调理身子即可。
面诊过程十分顺利,结束后,我与周管家将卢郎中送到萧府门外。
「郎中,你看他的病需要多久才能好转?」
卢郎中抬眼看了看我,捻着胡子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卢郎中,你倒是给句话啊,这可是萧府最后的希望了!」周管家抓住他的手,情绪有些激动。
「唉!」卢郎中又叹了一声,「你家少爷得的是失心疯,不是我不愿说,而是即便我拼尽毕生所学,也没法给夫人您一个准信啊!」
周管家渐渐松了手,眸底的光也隐隐黯淡了下去。
「那照郎中所说,如今又该如何?」我不死心地追问着。
「如今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卢郎中朝我微微颔首,眸中闪过几分同情,「萧夫人,周管家,节哀。」
直至卢郎中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周管家仍旧未能从这打击中回过神来,我不禁开口安慰:「将军在天有灵,会保佑他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唯有好好照顾他,让他早日康复。」
「这药方,周管家可要收好。」说着,我将药方递到他眼前。
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应是:「夫人说得极是,是我太过悲观了。」
我看着周管家匆匆离去的背影,悲伤一发不可收拾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可我万万没想到,让我头痛的并不是少年的失心疯,而是他……不愿意喝药。
周管家将我请去时,他已经摔了第三碗药,飞溅的药汁和碎瓷片险些撞上我的脚尖。
我看着躺在房梁上怒意满满的少年,只觉得太阳穴疼得厉害。
「我不喝,我要见我夫人,我要见听暮!」说着,指缝里飞出一块碎石,将放在桌上的第四碗击碎。
滚烫的药汁洒了我一身,「够了。」
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方才理直气壮的少年顿时没了气势,匆匆别开眼,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替我整理被玷污的衣裙。
「我说够了。」
这是我进萧府头一次当众展示我的怒意,少年愣了愣,讪讪地收回手站到我身旁。
「听暮,我……」
我没有听他解释,而是对屋内众仆人吩咐道:「都出去,我有话要同他单独说。」
待门关好,我才转身去看他,指着一片狼藉的地面问他:「为何不愿喝药?」
他仍旧躲闪着我的目光,半晌才赌气般应我:「你骗人,你与周叔都骗人!骗我说是调理身子,但我亲耳听到那郎中说什么『尽人事听天命』!你分明就是不信我,还认为我神志不清是不是?」
「你可知为何我与周管家都要瞒着你?」我拉着他的手臂,努力让两人的目光对视,「你又可知为何我与你成亲十年膝下却无一儿半女?」
话音未落,他眸底的情绪全无,瞳仁呆滞地定在我身上,薄唇轻启,欲言又止。
我戳着他的胸口,编下了这辈子最大的谎言:「因为你不行。」
果不其然,他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当……当真?」
「自然。」我极力地控制好自己的神情,以免让他看出破绽,「你又是萧家独子,身上背负着延续萧家血脉的希望。这些年,我吃了许多药,肚子却半点动静没有。」
「就在前几日,周管家提醒,我才……我才让郎中来替你看一下……果不其然,问题原是在你身上!你可知这些年我在外头听了多少闲话,你又可知我与周管家为了维护你的尊严下了多少心思。你倒好,这药说倒就倒,脾气说来就来。」
说着,我从眼角挤出两滴泪水,试图让情绪更加逼真。
少年很快就上当了,又急又慌地认错:「夫人,听暮,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这就喝药,我这就喝……」
看到他仰头将药饮尽的侧颜,我一颗心终于落下。
我掏出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汁,捻起一颗话梅送入他口中:「卢郎中说,这药苦,你用颗话梅去去味。」
看着他一副被苦到的呆傻的模样,我没忍住,用指尖点了点那温软的唇。
他回过神来,扯住我的腰带将我拉入怀中。
在我猝不及防之时反客为主,很快,我也尝到了药的苦涩,以及话梅的酸甜。
混杂的味道很微妙,还未待我细细回味,他低哑的声音便传入耳中:「听暮,药我乖乖喝了,但延绵子嗣,光靠我喝药努力必然不行,其中自然也需要你的一分力。」
「我觉得卢郎中医术高明,这药怕是要见效了。」
「天色已暗,不若我们尽早努力?」
04.
「卢郎中还说,待你身子完全恢复前,不可行房。不然可能会……适得其反。」我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
话音未落,只见身后的身子一僵,少年说话也变得不利索起来:「当……真?」
「嗯。」我点了点头,掰开他的手,「所以这些日子你就好好调养,不得胡思乱想。」说着,我点了点他的眉心。
看着他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
可纵使是我说了一个又一个的谎,也没能让他乖乖听话。
上元节那日,他消失了。
我刚同藕梦采买完回来,周管家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夫人,大事不好了,少爷他……他不见了!」
「可有在府中仔细找过?」我心一紧,明明今日出门前他还叮嘱我要买些布料回来替他做衣裳的。
「我派人将萧府翻了一遍,都没找着。」周管家擦了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倒是搜到夫人院子里的时候,发现夫人梳妆台上的木盒子被扔在地上,里头空空如也。」
此话直接给我闷头一棍,那木盒里装的,是我这些年写的几封和离书,最后一次为了能说服萧疏,我写的是休书。
「你确定地上没有看见纸张?」我着急地问他。
「大家尝试找过,未曾留意到。」周管家察觉到了不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趁如今天色还早,赶紧派人到外头去找,若是到了夜里,街上热闹起来,恐怕就难办了。」
随着周管家的应声,我与藕梦也顾不上手里的东西,焦急地往府外跑去。
天色渐渐变暗,漆黑的夜空挂上点点星光。
我拖着两条又酸又累的腿在人流涌动的闹市中寻找少年的身影,我完全不知道他会去哪。
今日又恰逢上元,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让我目不暇接,找他简直大海捞针。
我一时只顾四处张望,被路过的人撞了肩,脚底虚浮,一个不稳倒在了一男子怀中。
「姑娘可有受伤?」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抬眼间他也认出了我,顿时松开了手,一个猝不及防,我跌倒在地。
「夫人!」藕梦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过来扶我,「薛公子这是何意?」她双眸似要喷出火来。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与十年前相差不大,仍旧是那般昳丽的相貌,五光十色的花灯映在他白皙的脸上,狭长的凤眸流转着笑意,男女莫辨。
这是当年我爹的养子——薛翼。
那个曾经对我无数次示好,求娶失败后却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我爹并尚得公主的人。
从前,我们以兄妹相称。
可如今,他只道自己大义灭亲,从未与梁家为伍。
「藕梦,不得无礼!」我训道,又朝薛翼道,「婢女无知不懂事,还请驸马爷大人有大量,就饶她这一回吧?」
薛翼娶的五公主,正是圣上最疼爱的幺女,也是萧疏拒娶过的那位。
纵使我再恨他,也不能拿我身后的萧家做赌。
服软果真对薛翼十分受用,当即他脸上就浮现出了得意的神色,「前些日子萧将军在战场牺牲,夫人与将军膝下无子,而萧家又无旁支。我明白夫人苦苦支撑萧家很难。」
还未等我开口,他又道:「但也希望萧夫人明白,你我如今身份不同,我实在不便出手相助。」
薛翼将「身份不同」四个字咬得很重,言外之意不过是在说,如今萧疏战死,他明白我的落魄,但他如今已为皇亲,劝我不要不自量力地攀附他。
我在心底冷笑连连,只恨当初怎没能让爹娘看清这厮的真面目。
我面上维持着假意的笑容,「驸马爷说的话我记住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失陪。」
语毕,我连忙拉着藕梦离开。
才走远,藕梦就开始替我不平:「小姐你刚才真应该看清他那副嘴脸!小人得志!话里话外都在讽刺小姐你呢!依奴婢说,他就是存心报复……」
「好啦,藕梦。如今我们得罪不起,唯有忍。」我赶忙阻止,闹市上人来人往,若是让有心之人听去,按照薛翼的性子,只怕日后少不得给萧府下绊子,「找人要紧。」
话音刚落,眼前忽地多了一柄飞刀,正极迅速地朝我飞来。
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人影蓦然闪到眼前,将我搂住,用后背接住了那柄飞刀。
是他!
我无措地抚上他的手背,却摸到了一股粘腻的暖流。
人群慌乱地四处散开,我的眼泪似脱线的珠子砸在他的肩上。
「你去哪里了?」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握住我的手,在我掌心上写着字。
指尖酥酥痒痒,像有蚂蚁在爬。
「听暮,花灯的谜底我又猜出来了。你这次不要再丢我的花灯了好不好,也不要跟我和离,不要嫁给他……」说着,他停下了书写,也阖上双眼。
少年的这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但我顾不上许多,连忙和藕梦一起带着他去找卢郎中。
路过灯谜处,因着他的话,我留意了一下最顶上的头彩,干涸的墨迹在纸上随风飞扬:「来人竟是蓬莱客」。
尘封的记忆涌出,我低头看着掌心,少年在昏迷前写下的是「山」字。
而昏迷前说的是「不要再丢他的花灯」,但自从我入了萧府后并未在上元节外出。
所谓的「丢花灯」不过是出嫁前,薛翼在上元节带我逛夜市,见我想要头彩的花灯却猜不中,最终花了银子买了下来。
但我却认为他这样破坏了规则,虽得到了灯,却失了其中趣味,于是并没有收。
薛翼当时也不在意,只随手将灯丢在了人群中。
我回想着薛翼当时的神情,没有恼羞成怒,反倒是……不屑一顾。
莫非……那花灯本就不是他得来的,而是有人猜到了,将花灯赠给了我。
只是我一直都误以为是薛翼……
而那个人是萧疏。
我看着马车里昏迷的少年,指尖颤抖着抚上他苍白的脸。而眼前这个同萧疏相貌相同的少年也是萧疏!
由于我的猜测实在是过于离奇,我不敢肯定。
我跟萧疏明明在梁家被定罪前并未见过,他又为何要送我花灯呢?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当年头彩的灯谜浮现: 「久别重逢」,谜底为药材「一见喜」。
难道……从前萧疏也钟意我?
我大胆地猜测着,心里却犹豫着不敢肯定。
君喜我,我不知。眼前人,认不得。
来人竟是蓬莱客,眼前人乃心上人。
05.
萧疏双唇失去血色,染上深紫色,正昏迷在床上让卢郎中医治。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飞刀不足以命中要害,但若是淬了毒,就是杀人利器。
那柄飞刀很明显是朝我而来,若非萧疏忽然出现,如今躺在那里的人只怕会是我。
可萧疏又怎会突然出现呢?
难道……他跟了一路。
看到和离的悲伤,看到我与薛翼交谈时的愤怒,都在我生命受到威胁那一刻化作奋不顾身。
但又为何萧疏在娶我之后并未表露出半点心意,对我甚至说得上是避之不及?
一切谜题绞在一处,复杂无解。
我从天黑等至天明,卢郎中说飞刀上是剧毒,由多种草药炼制而成,一时半会儿他也没有法子,只能暂时用银针封住萧疏的经脉,阻止毒素进一步扩散。
我用湿手帕轻轻湿润萧疏已经干涸的双唇,心如绞痛。
指尖嵌入掌心,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萧疏战死,我也就失去了庇护。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再抬眼,黑压压的士兵已经将我与萧疏团团围住。
只听「哐当」一声,药汁与碎瓷片碎了一地,卢郎中正在不远处被他们架着。
薛翼穿过一众士兵走到我面前,嘴角带着几分不屑的冷笑:「梁氏,萧将军才下葬不久,你便另寻新欢、红杏出墙,当真是不知廉耻,圣上下令,要将你与这奸夫一同治罪,以慰萧将军在天之灵!」
说着,他示意士兵上前。
我急忙护在萧疏身前:「放肆!你且睁大你的双眼,看清他是谁!」
薛翼轻笑着探头:「还能是……」话音忽然消失,只余他满脸惊讶地看着少年萧疏。
「还请驸马爷看清楚,他不是什么奸夫,我与他也没有那样不堪的关系。相反,这是将军在外头留下的骨肉,算起来,我是他的嫡母。就凭他这副与将军一模一样的脸以及身上佩戴着萧家的祖传玉便足以说明一切。」
薛翼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嘴唇微微颤抖:「这……怎么可能?」
我冷声道:「只因寻回他时正逢将军逝世,不便张扬,但却未曾想到驸马爷竟然连查都不查就将这罪名扣到我与他身上。再者,昨夜我险些遭人暗杀,既不见朝廷将凶手捉拿归案,也不见圣上派太医前来诊治。枉将军效忠朝廷、战死沙场,到头来竟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实在是让人寒心!」
我步步逼问着,看着薛翼哑口无言无法辩驳的样子,心里已经将幕后指使猜了个大概。
我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萧疏,心里不禁想到了战死沙场的萧疏,不知他的死背后有没有那些人的算计?
「既然驸马爷要抓,那抓我便是。我正好去问问皇上,问问他这一切究竟是何意?」说着,我张开双手。
但围上来的士兵却没有了方才的气势,反倒有些害怕。
薛翼见状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夫人莫气,这定是底下的人调查不力,冤枉夫人和公子了。不如这样,夫人请随我入宫去跟皇上解释清楚,一来向皇上说清昨晚遭遇杀手的来龙去脉,好让皇上下令尽早将人捉拿归案;二来也好让宫中太医替公子医治,夫人你看如何?」
薛翼伸长脖子瞥了眼萧疏,「我看公子的脸色不太好,只怕耽误不得。」
「还请驸马爷替我们准备马车。」我不情不愿地开口,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06.
我跪在金龙殿上,看着幕后黑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尽是虚伪的怜悯与同情。
早就在十年前我便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冷血、自私,任何非他党派的都会下场凄凉,无论对错与否。
逢场作戏般的问候透露出他的不情不愿,原本昨日他就能顺利地铲除我这根埋藏了十年的眼中钉,无奈少年时的萧疏忽然出现,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与名声,他如今还要安排太医去救萧疏。
毒,是他所下,解起来自然很快。
傍晚时分,精心挑选的「替罪羔羊」被押至我眼前,说是因为从前的旧怨才起的杀心。
我自然是不信的,但却不得不信,因为这是皇帝留给自己的台阶。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萧疏,将心底的话背了一遍又一遍。
但他仍旧昏迷着,药喂一半洒一半。
我替他擦着嘴边的药汁,眼泪止不住地砸在他脸上。
手腕蓦地被人虚虚握住,我惊呼出身,慌乱中对上他半阖的双眸。
萧疏松开手:「我这是在哪?」
「在宫里。飞刀上抹了剧毒,万幸皇上派太医救治你,才将你这条命从阎王手上抢回来。」我抹着眼泪,却发现它更加汹涌。
「我去叫太医。」说着,我连忙起身往外走去,方才背好的话早已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太医来看过萧疏后替他调整了药方,直至萧疏喝完药,我们二人仍旧沉默着,目光稍稍一碰就慌张地错开,似乎双方都在试探着。
许是药太烫,萧疏额头冒出了汗珠。
我鼓起勇气替他拭去汗珠,手悬在半空中时忽地被他截住。
「不好!你快走!」
话音刚落,他就拉着我的手将我拉到门外。
「走!这药有问题!」说着,他脸上闪过一瞬情动的神色,随即又被抑制住。
随着「砰」的一声响起,我被隔绝在门外。
我顿时明白了这一切,一个身上余毒未清的人又被下了狼虎之药,若不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用力地拍着门,门那边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听暮,你快走。当年是我强取豪夺,如今,我不想再用那样的手段……」
「你在说什么?你快点开门!」我一头雾水。
「你手臂上的红色小痣,是朱砂点的……我们成亲十年未曾同房,你这些日子又一直躲着我……你还写和离书、写休书……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听暮,你不爱我。」
「但你却嫁给了我,」他自嘲地笑了声,「定是从前我使了些手段,强迫了你……」
门被死死地紧锁着,内心被不时从里面传来的声响纠扯着。
掌心因不断地拍门变得通红,但四处却空无一人。
我又不好离开,生怕一离开,就会让萧疏落入进一步的圈套。
随着时间的流逝,里头的声音渐渐小了。
人影朝门靠近,只听「砰」的一声,人影撞向门,殷红从窗纸上渗过来,让人心惊。
「萧疏……你怎么样了?」我用手指捅破油纸,试图抓住他,却被温热的鲜红染了满手。
「听暮……」他的眉眼出现在缝隙间,笑意中带着虚弱,一个余毒未清的人以一己之力抵抗催情药,定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扑上前:「萧疏,你快开门!」
「不必了……我现在……很狼狈……」他说着,手背擦过嘴角,带起一抹鲜红,「我不想你看到这样的我,很可怕……」
「萧疏,你在说什么?」眼前的人影变得模糊,「你现在需要太医的诊治!再这样强撑下去你会受不住的!」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他像个执拗的孩子,「听暮,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用力地点头,泪水洒了一地,「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先开门好吗?」
萧疏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就算日后改嫁,也不要忘了我好吗?」
「这又是什么跟什么?」我猛地用力拍门,「你再不开门,等下要是……要是又走了,我一定会改嫁的,我一定会……忘了你的……」我边哭边说,被捅破的缝隙被萧疏遮挡,眼前只剩下一片昏暗。
耳旁只余他渐渐弱下去的声音:「那样也好……」
「不要!」我看着门那边的人低下了头,哭喊道。
倘若我能早一点发现他是少年时的萧疏,倘若我并没有一次次地将他推开,那结局是不是会不同?
我用力地推着门,试图喊来宫人帮我。
但一切都是徒劳,偌大的宫殿,仿佛只剩下我与萧疏两人。
原来座上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要放过我,放过萧家。
所谓的救治,不过是在从我口中得知萧疏还有儿子后所生的计谋。
在药中加入催情药,让我坐实偷情的罪名,顺道一并解决萧疏的「儿子」,一石二鸟,当真高明。
「萧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我闻声望去,正是五公主李霄羽和薛翼。
方才那道冰冷的声音,正是李霄羽的。
上次我与她见面,已是九年前。
那时我刚入萧府,随萧疏入宫赴宴。
李霄羽一直倾心萧疏,那夜屡屡朝我投来不善的目光,甚至不惜安排宫女将热汤泼到我身上。
我还记得那滚烫的汤水洒下来的时候,萧疏迅速搂住我的肩膀将我护在怀里,替我承受了绝大部分的伤痛。
零星的几滴热汤溅到我的手背上,痛苦蔓延开来,留下了几个红印。
我怔怔地看着后背衣衫尽湿的萧疏,倾盆的热汤洒下来,他只是微微蹙起眉心,并不觉得多痛苦。
无措间,我对上了李霄羽的双眸,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宫宴结束后,我在马车上与萧疏相隔而坐,良久才弱弱开口问他:「将军的伤可还好?」
半晌他才缓缓道:「小伤,无妨。「不过,日后的宫宴你还是少来吧,以免再生事端。」
当时我以为萧疏是在嫌弃我让他在宴会上丢脸,可如今想来,他或许早就察觉到李霄羽的敌意。
这十年来的疏离,难道是他庇护我的方式?
「萧夫人,公主在问你话呢。」薛翼见我没应声,催促道。
「方才送上来的药有问题,有人蓄意谋害!」
「哦?」李霄羽眼尾一扬,「可刚刚有宫人来报,说萧夫人你与萧将军的庶子私通,于光天化日之下行苟且之事。」
我看着李霄羽那副得意的嘴脸,强忍下怒意,掀起衣袖露出那一点红心,「此乃我出嫁前所点的朱砂痣,公主与驸马不信,大可让人来验。只是如今因药性发作,人已昏迷在里面,还请公主先救人。」
李霄羽与薛翼皆是一惊。
而待我回过头时,门外的人影已消失不见,只余几抹血迹。
07.
李霄羽和薛翼派人破开了门,里头空无一人。
我一眼就认出了放在床头上的荷包,先一步走过去将荷包收好。
屋里并没有翻墙逃走的痕迹,但血迹和摆设的残片四处都是,触目惊心。
李霄羽与薛翼得知后感到十分震惊:「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消失了?」李霄羽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到我身上。
「夫人不是说你这庶子中了毒,饮下的药又具有催情之效,按理来说,药效退去理应身子虚弱才是,怎如今却连人都找不着了?」
我冷眼看着她,心里不禁为萧疏担心,「公主这是何意?方才公主也看得清清楚楚,门是从殿内锁的。况且,为何太医院煎来的药会有问题?」
薛翼连忙将李霄羽护在身后:「萧夫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公主有意设局陷害你们吗?」
「这话可是驸马爷说的。」
「你!」李霄羽推开薛翼,伸手指着我,「真是可笑,本公主闲来无事,陷害你这寡妇做什么?依我看,你分明就是故意给我泼脏水!」
说着,她扬起手掌,就在即将落下的那一刻,被我接住。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冷笑着。
就在此时,皇帝的心腹陈东书领着一堆宫卫进来,扯着他尖厉的嗓子指着我道:「大胆反贼!还不速速放开公主?」
说着,周围的宫卫围上来钳制住我的双臂,将我与李霄羽分开。
「反贼萧疏之妻梁听暮,皇上要亲自审问,带走。」说着,陈东书移开眼,谄媚地朝李霄羽和薛翼行礼,「公主,驸马爷,这厮竟敢公然在宫内行凶,让二位受惊了。」
「父皇怎这么着急?还要亲自审问?可是有事发生?」李霄羽问着,眸光不时瞥向我,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陈东书只神秘地点点了头,并未多言。
我是被连拖带拽押到金龙殿的,押着我的宫卫径直将我扔在地上,双膝重重地与地面相碰,痛得我弓起腰背,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我不知道为何皇帝要亲自审我,梁氏一族的惨案早已在十年前结束,而我如今不过是一个丧夫的寡妇。
「梁氏,你可知罪?」低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人浑身一震。
内心觉得有些可笑,「回皇上,民妇不知自己所犯何罪,还请陛下告知。」
「放肆!」他拿起手中的纸镇朝我扔来,「梁家伏诛后,你与萧疏勾连,让萧疏借假死与誉王会合。而你则演一出庶子被暗杀的戏码潜入皇宫,打算与萧疏里应外合是吗?」
萧疏假死?
我久久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如今的萧疏假死,那少年的萧疏又将何去何从?
皇帝并未得到我的回复,怒气更甚,气急反笑,「好啊,你不说,这牢中的刑法大可让你开口。朕当初就该连你一同铲除,不该将你留到如今再杀。」
「让你策反萧疏,让朕如今不得不丧失一枚棋子。」说完,他朝我身后的宫卫挥了挥手。
当日,我被丢进了大牢。
跟我一同被丢进来的,是一些饭菜。
「珍惜这最后一顿吧,明日起你恐怕也吃不下了。」狱卒说道。
可我毫无胃口,谜题在我脑中盘旋,而我无法解开。
我拿出了那个荷包,里面有东西!
难道是萧疏特地留下来的?
我急忙打开,刺眼的血字布满了整张白纸,再仔细一看,是和离书。
翻过来一看,背面还有字,上面写着:「遇见听暮乃我一生之幸,萧疏绝笔。」
08.
夜里,半梦半醒间,我被一阵脚步声吵醒。
迷糊间睁眼一看,发现薛翼和狱卒正在打开牢门。
我脑中顿时闪过血淋淋的刑法,抱膝蹲在角落处。
薛翼对我的反应很满意:「怎么?如今知道怕了?今日顶撞我与公主的时候倒是硬气得很啊。」
「现在说出你知道的一切还来得及,我会向皇上求情,给你留一条全尸。」薛翼附身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我将手上双铐的铁链狠狠地朝他甩去,他呼痛后退,移开手时,露出脸中央红色的链痕,十分狼狈。
薛翼眸底映着杀意,冲上前抬手给了我一掌,火辣辣的痛楚沿着脸颊烧着,甜腥味从嘴角蔓延开来。
他朝狱卒伸手,很快手里便多了一碗药。
热气在瓷碗上萦绕。
薛翼脸上笑意渐浓,拿着药碗步步逼近,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他转过头下令:「抓住她的手。」
恐惧蔓延至后背,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双手已被狱卒死死握住。
他力道很大,轻易就将我双手手腕一手握住,随着我的挣扎,开始慢慢收紧,似要徒手掐断。他的另一只手则掐住我的下颌,强迫我张开嘴。
滚烫的药汁从上方洒落,薛翼的笑容在泪水中扭曲。
可能是我眼花,我竟从狱卒眸中看到一丝怜悯的情绪。
嘴角被药汁烫得生疼,手腕和下颌隐隐作痛,不去看也能猜到必定已经青紫。
「今日给那人的药,如今你也得了一份。」薛翼慢悠悠道,「而且药效强了十倍不止。你若是不说,你今夜便在狱卒身上……」薛翼停住,瞥了眼身旁的狱卒。
「梁听暮,当年你眼高于顶,没选择我,如今却要一个低贱的狱卒来破你的身子,当真是可怜。」薛翼讽刺着。
胸口气血翻涌,血腥涌上喉咙,被我一口喷在薛翼的脸上。
薛翼本还想继续上前,但被狱卒拦住:「驸马爷何必对这等人动气?剩下的交给我便好,驸马爷不如尽早下去清洗医治?」说着,狱卒露出了一个猥琐的笑容。
薛翼嫌弃地摸了下脸上的血沫,朝他摆了摆手:「也是,给我好好侍候这个贱人!」说完便扬长而去。
许是药起了作用,身子竟渐渐烫了起来。
我瞪着狱卒:「你别碰我!」
狱卒竟叹了一声:「别怕。」
就在我震惊之时,他伸手揭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我心心念念的萧疏!
「听暮,是我。」
这一声「听暮」,与记忆中少年萧疏的那声重合,撞了满眸的泪水。
我顾不上身上的伤痛,扑进了他怀里,泪珠在他的衣襟滑落。
「对不起,方才需要应付薛翼。」他将我的手腕捧在手里,「那药……」
少年萧疏认为我心有所属后将我拒在门外、导致毒发身亡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内心的声音告诉我,我不能再将眼前人推开。
还未等萧疏说完,我便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脑中细细回忆着少年萧疏那次吻我的动作,想要将爱意完完全全地向他表达。
相反,萧疏却有些手畏脚。
他握住我的肩将二人分开,眸光在我的唇上流连片刻又移开。
「听暮,我换了药。你喝的只是普通的补身子的药。」他揉了揉额角,不敢看我。
「我知道你心中另有其人,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他又道。
09.
萧疏将他与誉王的计划告诉了我,他与誉王本来打算直接攻入宫城,但在中途却知道了我入宫的消息,萧疏放心不下,进宫查探。
「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也不怪你将那人伪造成我在外所生的儿子,毕竟如今世上约束女子的规矩太多。听说那人还替你挡下了暗杀,想必定是待你极好的。」萧疏说得一脸认真,难过藏在眸底深处,同少年萧疏替我挡下飞刀时一模一样的。
「他的确待我很好。」我应道,看着萧疏的眸光渐渐黯淡,「我欠了他许多。」
「哦?」萧疏问得有些不情不愿。
「所以我想如果上天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他相遇,我一定会向他表达心意。」不再像从前那般,畏畏缩缩,小心翼翼。
萧疏嘴角微微勾起,笑意勉强,透着苦涩,「你一定会遇见他的。如今他们在宫里还未找到他,相信他会平安无事的。」
「是啊,他现在已经平安无事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萧疏,我爱你。」
萧疏闻声一愣,「听暮,你怎么……」
「哪有什么旁人,一直都是你啊。」我扑进他怀里,「那个人是你。」
萧疏身子一震,语气里充满震惊:「听暮你在说些什么?」
「那年你送的花灯,不是我故意扔的,是我以为是薛翼花钱买的,所以不想收。写和离书只是不想你被我的身份拖累,也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萧疏你还记得当年那个灯谜吗?」我问他。
「久别重逢。」他犹豫地应道,眉心舒展,恍然大悟道,「听暮,你也钟意我?」
话音未落,他又很快蹙起眉心:「慢着,那外室之子又是怎么回事?听周叔说,他以为自己是我,还唤你作『夫人』?」
我戳了戳他的胸口:「那周叔告没告诉你,为何我们会以为他是你的孩子?」
「许是皇帝派来的卧底?得知我的一些事足以瞒天过海。」萧疏自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我白了他一眼:「因为他同你年少时生得一模一样,当年你送我花灯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
萧疏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就是年少的你。他不仅与你容貌相似,对府上的人和物也异常熟悉,身上还佩戴着萧家的传家玉佩。」
「更巧的是,在遇见你不久前的几个时辰,他在反锁的屋内凭空消失了。」我说着,将荷包里的和离书递给他,「他同你一样,以为我心里装的是旁人,消失前特意写下和离书放我自由。你看看这字迹与你年少时是否一样?」
萧疏看着那份和离书,久久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没想到,世间当真有这般神奇之事……怪不得这些日子,我总做梦……」萧疏自言自语道。
「做梦?」我问道。
萧疏像是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握住我的手,试探地问:「那『那个我』他是不是抱了你、亲了你,还跟你同床共枕了?」
我被他问得有些懵,脸不自觉地烧了起来,「都是你,总是趁我不备偷袭我。」
只听萧疏低声骂道:「臭小子,竟捷足先登!」
我不禁一愣,他怎么还跟少年时的自己吃起醋来了……
10.
为了让萧疏与誉王的进攻更加顺利,也为了减少伤亡,我假意屈服,将萧疏教我的话通通都告诉了皇帝。
但他并未放过我,所谓的留我一条全尸,是将我吊在京城东门的城墙上,因为我告诉他们,誉王的军队选择在东门进攻。
双手被粗绳捆住,承受着身体的重量,短短一刻钟,手腕处的肌肤已经破皮流血。
而萧疏已在城下。
皇帝看着萧疏,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萧疏,当年拒绝朕的赐婚,硬是要娶反贼之女,朕不怪你。可你如今竟然与誉王勾结,做此等叛主卖国之事!如今认罪伏诛,朕念在你曾经有功,给你留一条全尸。」
萧疏脸色凝重地看着我,目光转向皇帝时,担忧被他压在眸底,「你陷害忠良,当年梁府上下几十条人命被你冤杀,你所谓的『尚公主』的恩赐,何尝不是忌惮我的军权,想收为己有。一计不成,你索性让人在战场上给我下黑手,直接来一招斩草除根。你的德行,愧为一国之君。我今日,不过是救我朝百姓于水火!」
「放肆!」皇帝的双眸似要喷出火来,「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指着萧疏,却看向我:「你为了权力,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子,以女子做棋,属实可笑!
「朕今日就将你这枚棋子还给你……」
还未等他说完,萧疏就先一步从手里飞出一柄利刀。
绳索被割断,利刀朝皇帝飞去,而我如断翅蝴蝶一般飞速坠落。
最后稳稳落入到萧疏有力的双臂里。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同时出声,四目相对。
「让你受伤了。」
「让你担心了。」
我们二人皆被对方逗笑。
萧疏很快又道:「等下攻城,你小心些。」
「嗯。」我点点头,心底暖暖的。
城墙上方已经从慌乱中调整过来,利箭朝着下方,蓄势待发。
正当皇帝准备下令时,只见一位士兵一脸焦急地跑来,附在他耳旁说话。
皇帝听后脸色大变。
想必是誉王带领的军队偷袭成功了。
萧疏看准时机,号令士兵攻城。
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似乎在倒映着地上的杀戮。
11.
战事落幕,朝代更迭。
许多事等着萧疏处理,他先让士兵将我护送回府。
之前的「外室之子 」一事他已经同周管家解释清楚,对外宣称则是皇帝派来的奸细,如今已清理干净。
我从周管家口中得知萧疏这个「解释」时笑出了声,看来他当真是对少年时的自己「恨之入骨」,竟自己给自己扣上奸细的帽子。
待萧疏回来时,已是翌日清晨。
半梦半醒间,我察觉到有人在给我披上衣裳,果然,睁眼一看,是他。
「怎么不到床上去睡,这样睡,腰不好。」
我被他这副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你可知当初『那个你』将我抱上床时也是这样说的。」
萧疏听后竟有些恼火,将我抱了起来,眸光落到桌上的衣袍上:「这是什么?」
「『你』要我给『你』做的衣裳,我被『你』软磨硬泡了好几天,想推脱都不行。之前都做到一半了,就想着等你的时候继续做完。」我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鼻尖,「想不到你年少时还挺会撒娇的。」
萧疏脸上多了一抹绯色,「他现在都不在了,做了也没用。不如给我做。」
我白了他一眼:「他?你们就是同一个人,怎么被你说得像仇人。」
「不合身,穿不下。」他的气息侵入唇齿,「本就是仇人,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我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杀戮果断的大将军如今却像个不服气的孩子,试图封住我的笑声。
恍惚间,他的眉眼跟少年时的萧疏重合。
是啊,他们是同一个人。
哪怕时光流逝,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成为心思沉重、让人闻风丧胆的护国大将军,可他心底永远有一个我的位置。
春色将开未开之时,外头传来周管家的声音:「将军,夫人,那人已经找到了,如今就在正厅,等候将军处置。」
「谁?」我不明所以。
「皇帝安插在萧府的眼线。」萧疏握住我的手,「听暮,对不起。这些年我不是故意要冷落你的。」说着,他脸上露出愧疚之色,「当年我看着梁伯伯蒙冤,因着时机不成熟,我无法护住梁家。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更因无法救下梁家而愧疚,怕你因此埋怨我。又偶然发现了皇帝的眼线,我只能卧薪尝胆,等的就是今日,替梁伯伯报仇,还他一个清白。」
「这些年,是我让你受苦了,对不起。」他将我的手握得很紧,眼神似要抓住我的情绪变化,小心翼翼的。
「当年我见我爹最后一面时,他跟我说,让我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你的庇护之恩。萧疏,我爹并未怨你,我亦是。」
我们二人抱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对方胸腔内的那只活蹦乱跳的「小鹿」。
直至周管家再次催促,我们才松开彼此。
我万万没想到,那个眼线竟是我当时分配过去服侍少年萧疏的婢女之一——落梅。
败局已定,她将一切都悉数说出。
见萧疏并没有要留她性命的想法,她焦急不已:「将军!我是被迫的,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说着,她挪动着膝盖过来扯萧疏的衣袍:「将军,还有一事!」她见萧疏仍旧无动于衷,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夫人!夫人与那冒认将军之子的奸细私通!」说着,她开始朝萧疏磕头,「我当真对将军忠心耿耿,只要将军留我一命,我愿意为将军做牛做马。我什么都会说的!
「若非那人不举,只怕夫人与那奸细早已颠鸾倒凤、珠胎暗结了!」
「不举?」萧疏反问道,眉心猛地一跳,「满嘴胡言,拉去天牢,与那些人一并处置。」
我看着萧疏满眼难以置信的神情,忍不住掩嘴偷笑。
「此事当真?」还未等仆人散去,他便着急附身过来问我。
我看着他干着急的样子,笑而不语。
萧疏眯了眯眼,咬牙道:「罢了,试一试便知真假。」
我被他拦腰抱起,笑意落满眼。
感恩上天让你特地来到十年后告诉我,原来你的爱意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生根发芽,且从未改变。
(正文完)
【萧疏番外】
萧疏年少时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满心欢喜地在上元节猜中头彩,给她送花灯。
可这不仅没赢得姑娘的欢心,那花灯还被她的义兄丢弃。
萧疏的心也如那花灯一般,变得支离破碎,满腔情意也被埋在了心底。
偶然之下,皇帝忌惮梁家,硬是将叛贼的帽子扣在了梁家。
昔日待他如爱徒般的梁伯伯戴着枷锁和一身血痕跪在他面前,只求他护住他唯一的女儿梁听暮。
就算梁伯伯不说,他也会那样做的。
只是他愧对于她,不能替梁家平反,不能救下梁家。
他以为她定是恨他的,夫妻十年,两人见面不过寥寥数次。
为数不多的一次,还险些让她落入了皇家的陷阱。
再后来,她几次拿着和离书来找他,皆被他拒之门外。
他靠在门的另一边,看着门外若隐若现的人影,听着她落寞的声音。
她定是以为他很自私,捆住了她的一生。但在推翻皇帝之前,一切都需步步为营,不容有错。
出征那日,她第一次来送他。满桌菜肴,他却吃不了。
他上马后匆匆回头一瞥,随即又狠下心将她的身影从眸中剜去。
生怕再多看一眼,他就走不了了。
他拒娶公主早已让皇帝对他心生不满,皇帝本就对他手中的兵权虎视眈眈,索性让人在战场上对他下黑手,置他于死地。
于是他将计就计,借假死与誉王会合。
假死之后,他时常做梦。
梦见他与听暮成亲之后,听暮处处躲着他。
他觍着脸皮试图拉进二人之间的距离,却不曾想到,她还是写了和离书,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她的义兄……
他从梦中惊醒,同时也得知了自己竟有了个「儿子」。
他自知他并无外室,也没有流落在外的血脉,所以那个人会不会是听暮的相好,而对外宣称是他的血脉,不过是想要一个将他留在府上的理由。
萧疏心里又闷又堵,但却又只能无奈地写下和离书。
事成之后,他会放她自由。她本就不中意自己,不如让她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
她若能幸福,他也就满足了。
得知听暮入宫时,他不禁一惊。誉王即将起兵,听暮可能会成为皇帝牵制他的人质。
他 不希望听暮受伤,潜入宫城。
与听暮相认后,她猝不及防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他又惊又喜,明明她没有服下催情药,为何会吻他?
他克制住自己心底疯长的欲望,而她却向他表明了心迹。
原来那个人一直是他,所谓外室之子,是年少的自己。
惊喜之余,他有些吃醋。
原来梦里都是真的,而曾经的「毛头小子」竟先他一步如了愿。
但也因为那个曾经莽撞的自己,他与听暮才能破镜重圆。
他曾遗憾年少时两人未曾情意相通,万万没想到天公作美,替他圆了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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