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睡了一觉醒来,以为五六点。拿过手机一看,竟不到三点。想再睡一会,却再怎么都无法入睡。许是昨晚睡太早,也或许刚刚做梦又梦见外公的缘故。
这几年,时常会像这样梦见外公。
这次梦里的场景还是在老家那栋砖瓦楼房里。那是五六岁的时候,爸妈在爷爷奶奶分的两间土房地基上重建的两层楼红色砖瓦房。梦里,外公和我们一起生活。
然而醒来,梦忘得只记得一些零碎模糊的片段。
2.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是一个很慈祥善良、勤俭节约又特别爱干净的老头。
他身前是当村里有名的“大支客"。就是农村办红喜白丧事的管事人,替主人家统管人员调度安排、各个环节拿主意。一般都是要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懂得农村各种风俗习的人担任。而且还得会说贯口。外公收集了很多小册子,专门记录那些农村习俗的贯口和顺口溜。他一张嘴,那些词儿就像长在他嘴里的一样噼哩叭啦不重样。
不仅如此,外公还是一名木匠。年轻时靠给别人家做木工赚钱养家,长年累月练习,他的木工手艺精湛绝伦。妈妈出嫁时陪嫁的衣柜、婚床、粮食柜、八座大圆桌…全都是外公亲自打造。他还教会了爸爸一些木活儿,像小时候家里的凳子、椅子、我和哥哥房里的床,都是爸爸自己做的。
除此,外公还会打锣鼓。方圆十里谁家办丧送葬,都需要邀请一支锣鼓队为亡灵超度引路。一个锣鼓队由五六个人组成,分别负责唢呐、笙、钹、锣、碰钟、二胡。我不知道外公负责什么,只记得他家里有一整套的锣鼓乐器。外公去世后,爸爸说那些东西是宝贝就收罗了起来,现在应该还在老家的房子了里。
3.
记忆里,妈妈对外公很孝顺。
小时候每一年农忙时节,总会领着我们去给外公家干活儿。那时外公已经一个人了,却种了很多庄稼粮食。农事繁忙那些季节,他常常一个人早出晚归,废寝忘食。但是妈妈心里对外公其实也有出嫁前累积的一些埋怨。
据说妈妈小时候读书成绩非常优秀,曾直接被保送进了县城中学读高中。刚读高一,那一年外婆就突患恶疾危在旦夕。外公不仅从学校把妈妈接回家照顾外婆,外婆去世后也没再让她回学校继续学业。
没多久,他又和邻村一个寡妇好上,常常不归家。妈妈是老大,自此就肩负起了照顾弟弟们的责任。那时候舅舅们都还小,最小的一个刚读小学。
妈妈曾不止一次的说,外婆在世的时候最疼她,从小让她只管读书,一点农活都舍不得让她干。外婆死后,她不仅书读不成了,还得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照顾三个弟弟生活。直到她二十五六岁,弟弟们长大了,才说了婆家和爸爸结婚。
4.
外公其实是一个命极苦的人。
年轻时丧妻成了鳏夫,找个寡妇,变成要养活两个家庭;一个家是嗷嗷待哺的四个小孩等他拿钱读书生活,另一个是寡妇的家,也有好几个小孩子。他每个月做木工挣的钱,分成两份不说,他自己平时还得两边奔忙照顾。妈妈留守带舅舅们长大那些年,外公两边都不讨好,既没尽到为父责任,却也没不算享什么齐人之福。
但他终究亏待了妈妈,让她既断送光明前程又为家牺牲了人生最美好的十年。妈妈出嫁时,二舅三舅都外出务工了,只有最小的弟弟还在读书。只是最后也因变故,一路成绩优异顺利读进高中的舅舅,最终和妈妈一样中途辍学,外走他乡。
想来,不禁令人唏嘘不已。
命运对他们要么太过残酷,要么造化弄人。那个年代,但凡他们能够读完高中人生或许将是另一幅光景。外公一样,也没能躲过命运对他一次又一次的作弄。和他搭伙过了十几年日子的寡妇,在五十多岁患了癌症,没半年就走了。自此过后,外公那个家就剩他一个人,外加上三舅舅从小丢在老家不管的儿子。
好像老天对外公的惩罚一样,惩罚他年轻时没有尽到父亲责任,年老时便让他替儿子养儿子。
然而就是他曾一手带大的孙子,也在他去世后的十二年——2022年春节在医院病逝了。或许是从小缺少关怀、爱护和亲生父母的教育,前半生跌跌撞撞受了苦走了歧路,人到中年懂事了上道了,不曾想患上不治之症。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外公、妈妈、舅舅以及英年早逝的表哥,都是命运不曾善待过的人。
5.
外公是患直癌症去世的。
病发现很晚,医治得更晚。最早些年,他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表哥已初中辍学离家,那时他就有了大便带血症状。只是那时不在意,他又一个人吃苦受累不分昼夜种庄家,等到病重了也只是在乡村诊所开点药。
没几年,在外省安家的舅舅回来接他去带孙子。那一年,本来爸爸计划要带外公去县城检查,没想到舅舅回来搁置了。等到两年后外公再回来就医,直接被医生判了死刑——癌症晚期,命不久矣。
俗话说祸不单行。那两年,哥哥参加完高考,暑期往外误入传销弃大学不读,爸妈四处奔走半年也没能将他捞回来。而我刚上高中,因哥哥的缘故在春节期间被爸妈骗着跟别人去外省务工了半年。
外公被妈妈接回家的时候,我正好踏破重重阻碍回到家重返校园。只是对父母积怨太甚,回家的我如一个复仇归来的战士,和爸妈之间的关系白热化,整日整日的争吵。爸爸不常在家,就和妈妈天天斗怄吵架,丝毫不顾忌外公也在家里。外公想劝,结果谁都劝不了,只能在一旁唉声叹气,然后眼睁睁看看妈妈——他的女儿被我气的啜泣不止。
年少的怨气,如今已消散,耿耿于怀的往事也如过眼云烟,不过尔尔。
只是每每回想,那是外公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心里就总是愧疚难当,后悔不已。
6.
见外公最后一面,是在高二生日前后。
舅舅从外归家顺路从学校把我接回,我在家过了生日,返校时外公掏了五十块钱给我,还额外嘱咐了好多话,我记得最深是:别记恨你妈,她也不容易,你以后别气她,要对她好一点,云云。
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大限将至,还天真的让他养好身体,等我期末回家。然不到一周,就在学校接到哥哥通知,外公走了。当天连夜赶回时,外公已经躺在棺材里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有一晚妈妈安排我守灵,我曾走进棺材看过他一眼,他闭目静静的样子一脸无恙,仿佛身前的病痛从来不曾侵蚀过他,仿佛那些日日夜夜隔着一堵墙我听的真真切切他在床上呻吟不休疼的睡不着的日子全都不存在一样。
那几天,天一直下着雨。临过冬的季节,年久失修破落的房屋,让那一场丧事办的及其不易。出殡那个早上,大雨瓢泼,我因感冒的缘故没有送外公最后一程。我站在外公家的屋檐下,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在大雨里朝着黑暗深处前行,有人敲锣、有人打鼓、有人哭丧、有人放鞭炮…
那个时候,好像人人都是外公的孝子孝孙一样。
7.
外公的遗像,妈妈带回了家。
后来有次,她说外公身前跟她商量过,想死后就安葬在我们那里,不想葬山上。因为他不想死后没人去坟前祭奠他。只是没人如他所愿,他回光返照最后半天被舅舅接回了荒废很久的老家。他们觉得农村没有老丈人安葬在女婿家的道理。
而后很多年,每逢清明、七月半、团圆的节假日,妈妈都会对着外公坟茔的方向点香烧纸,会在桌上空出主位、摆一副碗筷,喊着:爸,今天过节记得来吃饭了。春节,爸爸骑着摩托车载着妈妈专门上山去坟前除草、放鞭炮。哥哥也会去。
只有我,从外公去世,一次都没有去过他的坟前祭拜过。
许是因此,所以在外公去世的这十多年里,他总是一次次地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在他山上破落的土房子里,有时在我们家他身前常坐的角落;每一次梦到他,要么麻木无表情的看着我,要么一脸慈爱温柔的对着我笑…在所有梦见他的梦里,我们没有一次对话。他不开口喊我,我亦不曾开口喊他。只是每每梦醒,我都感到万分失落,久久不能再入眠。
8.
我应当是一个无神主义者。
因为这世上,我不信神明,只信自己。可在外公这件事上,我希望人死后世上真的还存在一个灵魂的世界。就像《寻梦环游记》的电影里面讲的那样,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死亡,第1次死亡只是肉体的消失,灵魂脱离肉体单独的活在这个世上。只要世上还有活着的人记得他,他的灵魂就一直不灭。直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记起他,他才算真正地从这个世界消失。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世界,我希望外公的灵魂能一直存在,或者说我有生之年都会记得他:记得他农活再忙也总是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记得他和熟人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诓骗别人赶紧回家做饭,说他亲戚来了在路上;记得他病得再厉害也坚持自己洗衣服,记得他病重时呻吟的痛苦声;当然我也记得,小时候他带哥哥去赶集买衣服把我留在家里,就像妈妈小时候对我的一样。
诚然如此,我还是希望几十年以后,当肉体和灵魂分离,我的灵魂能和外公在那个世界重逢。我希望他在那个世界等着我,等我去告诉他:
在他死后的第一年,我高考失利,没有读上自己理想的学校,郁郁寡欢了很久很久;
在他死后的第三年,我遇到了人生中最最喜欢的那个人,只是我们最终没有在一起;
在他死后的第五年,我碰到了人生过不去的坎,我放弃了好的工作,从此流浪漂泊;
在他死后的第十年,我还是没有努力变成一个优秀的人,而且爱而不得,始终一个人;
在他死后第十二年,全世界出现新冠疫情,我也开始直面人生中许许多多耿耿于怀的意难平,知道有些不可解,不能解,也无须再解;
在他死后十三年,我试图放下了对命运不公的那份不甘心,承认父母平凡,也开始接受自己终将平凡的过一生。
9.
我想我最想告诉外公的,是我的人生在开始和解。
和记忆中的痛苦,和那些自以为地被伤害,和血脉相连的父母,和被仇恨失意侵蚀过的另一个自己,甚至和正在面对、即将面对、未来还会面对的苦难和挫折,和解。
那个在你生命最后一刻见过的面目狰狞可怖的我,再也不会出现了。
“以前我总在抱怨自己没鞋子穿,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没有脚的人。”
然后才知道,原来自己何其幸运。
史铁生曾经说,我们每时每刻都是幸运的额,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上一个更字。因为不幸和苦难就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总有人还比我们掉的更深。在命运的面前,外公是那鲜少得到命运眷顾和厚待的人,妈妈和舅舅的人生也因时运不济命运不公一辈子庸庸碌碌。车轮向前转向年轻的我们,我们也不过是一路跌跌撞撞碰得满身伤痕。
然而,倘若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注定要经历这些,那就让苦难在心里开一朵花吧。就像外公曾经一个人风风雨雨那多年,依然在生活中保持乐观,勤勤恳恳,待人厚道;面对疾病,隐忍坚强,从不面露软弱一样。
或许他一次次出现在我梦里,就是为了告诉我,别灰心、别害怕,悲伤总会过去,困难总会过去;他在告诉我,他在看着我,他希望我坚强、希望我振作,希望我不要把眼前的迷失当做迷惘,不要把眼前的失望当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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