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化馆的职场浮浮沉沉像极了在长江滩涂捡拾贝壳的一个小孩。年少时我曾和小伙伴到长江边玩,长江在我们那地方的北边乡下。穿村庄、过田野,经了长途跋涉后上了江堤,我才看清长江的模样。我看到的是长江退潮后的模样,帆影很远,千里滩涂却是连绵不绝。我眼中的长江滩涂是灰色的。我欢快地下了江堤、穿过几丛芦苇,踏踏实实踩在滩涂上,这可是奔流长江的江底,现在它很安静。江沙细腻得像婴儿皮肤,阳光下的云母成份泛着光芒。我开始低头捡拾贝壳。这一用心没注意江水的涨潮变化,一路寻觅。忽然伙伴大声招呼我。我回头时发现滩涂忽然之间就消失了。我的四周全都是水了,尽管浅,但浩瀚。眼看着江水就没过我的脚背向南涌去。“快回来!”伙伴们在江堤上直跳脚……
至今回想,这种情形,真的像极了我在文化馆的工作处境。没觉察出变化却被一声喊惊醒了,这才发现情况的糟糕。我可以安慰自己,有计划中的“鸿篇巨制”,那是我全部身心的寄托,我设想会在安定下来后完成。但要安定下来就非得要适当舍去一些什么,譬如要放下身架,从追求“阳春白雪”转身于迎合“下里巴人”,不要小看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要看到群众文化也有优势,它有庞大的受众,象牙塔里的小众文学是望尘莫及的。可是这一放松,原来的逆水舟就“一篙退千寻”。我发现我的文字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变化。一段时间,我拿着稿纸,怀疑是否出自我的手笔。小说的微言大义、散文的理想意境、文学的深刻性竟都让位于群众的喜闻乐见了,我的笔下插科打诨、庸俗社会学……俯拾皆是。我茫然四顾,水已合围。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还是轻的,而“文艺创作部”以“经济创收”成为主业的变化就走得更远了!“文艺创作”蜕化为“经济创收”的手段。
想起来“创收”一着臭棋,真是“一钱逼死英雄汉”。文化馆是全额拨款事业单位,每个在编人员的费用都是由地方财政划拨的,至于文化馆的项目经费也是隔年就申请批复,纳入地方财政预算,用不着愁的,届时都会划拨。我们那个文化馆在全国排名的也算“大馆”,有四、五十人的编制。是“全国一级馆”。馆长老孙还是觉得钱不够花,手头太紧了。迎来送往,花钱的地方特别多,入不敷出。老孙便提出“部部搞创收”,每个部门的“创收”任务都硬压下去。大家便四处去找关系“化缘”。譬如:文化馆某个活动的冠名权,可以让某企业来冠名,某企业掏钱支持一下,“创收”就成了。人总是有社会关系的,但人家卖你一次账没问题,次次去就成问题。
某年气象专家预测本年的冬天会遭遇极寒天气。老孙一下子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到当地一家羽绒服企业游说。还真有成果,该企业从广告推广费用中取一部分给文化馆,由文化馆组织时装队到上海南京路上某商场门口表演一下就算合作成功。老孙后来称这种演出叫“情景剧”。“情景”可能是“借景”,借了天气、借了南京路,“剧”则不知从何说起了。“剧”的情节呢?“剧”的矛盾冲突呢?文化馆仿佛一个“叫化子”,抓住一切机会去“讨饭”“化缘”。“脱贫致富”的动力让老孙的思维有了创造性的发散。
真的只能一次性消费。翌年再来,众在老孙的鼓动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结果那年“暖冬”。钓鱼没钓到,浊了饵食。那年冬天的羽绒服积压了很多。没销路,参与前期预备活动的员工就自己消化,“发”了一件羽绒服。每人穿在身上,进进出出,清一色,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着怪怪的。
其实文化馆一点都不穷。老孙馆长只是想手头活络一点。
“文艺创作部”的“经济创收”项目是《中小学生作文报》,发行量五万份,有很可观的收入。地方日报(市委机关报)的发行量也就十万份左右,他们还是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所以没法比,我们的成本投入小。《中小学生作文报》从月报到半月报到旬报到周报短时间内上了多个台阶。财源滚滚!赚钱赚谁的?孩子和女人。《中小学生作文报》以提高中小学生的写作能力为办报宗旨,广受欢迎。
老孙还是不满足于“一枝独秀”,所以提出了“部部创收”。那几年的文化馆员工的“公关”能力普遍得到了激发。人的潜能真的是为环境所造就的,有无穷的可能性。石子里也能榨出油来。
我受市委组织部委托采写过一篇某乡镇企业如何在新形势下开展党建工作的调查报告(报告文学)。这家企业在“常南村”,那时候它的销售网络遍布全国,它不是寻找当地代理商,而是由总部派出人员分驻各地,这就给“基层的党建工作”提出新的要求,它有哪些措施、有哪些做法、哪些经验,考察下来都值得总结、值得借鉴学习。我这样就结识了该企业的老总(也是党委书记)。文章写好后,我就向市委组织部交差了。过了一段时间,市委组织部打电话来,说我那篇文章报送到省委组织部,收进了一本书里,还得了个奖。我说:“其他作者没得奖,就给我包揽?”组织部领导笑着说:“你写得好么!你过来,我请你吃顿饭吧庆贺庆贺,顺便把奖金领了。”“饭就免了吧。奖金,哪天我到机关办事时顺道来取。”“好。”……
消息很快为老孙获知。这要怪我,怎么着呢?我所在的单位不是文化馆么、所在的部门不是叫“文艺创作部”么。它有一个“机制”,就是每个创作员凡有创作、有发表(出版、上演等)、有获奖,是要登记在册的,你必须上报,公开化、量化。这么做,便于年底时的总结和“考核”。当然你也可以隐匿不上报。但不上报,相当于“锦衣夜行”,你吃亏啊。年底拿奖金,凭什么拿?就凭平时取得的成绩。所以没有人会掖着藏着。我也不能免俗。大大方方,我的什么作品在什么级别发表了、获奖了都会极时公开。馆里负责档案的人员也会及时把相关的证明文书、资料做进档案。个人的成绩对于单位来说也是单位的,你是单位的一员么。单位也会向上级主管局及时通报成绩,否则局长怎么知道下面的馆长领导得行不行。下面的“成绩”到了上面就是“政绩”。
老孙没有轻易放过我获奖的消息。他思考一夜,第二天上班对我说:“我要拜访某致伟。你和我一起去!”(他说的某致伟就是那个“常南村”的党委书记、某企业老总。)
老孙拜会某总前还做了一番功课,把《白蛇传》温习了一遍。
我进他办公室时,他正在放苏州评弹的书目《白蛇传》。“许仙、白娘娘……”一口韵味十足苏白扑面而来,伴随着琵琶弦子的旋律,民间传说展开的画面让人遐想不已。
老孙拜会某总究竟会演哪一出呢?结果又如何?下次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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