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虎子
柏油马路绵延向前,像一条黑色的巨蛇把一块块田野圈在自己的身躯内。才两个月不到,玉米杆已经有了一人多高,曾经泛着金色波浪的原野如今已被绿衣卫队所占据。
这一年,虎子二十四岁,没刮干净的下巴和稍显稚嫩的脸庞有些不甚相衬。虎子的头有些反光,他是一个沙弥,却也不算是一个沙弥。佛教中对年龄不足20岁的出家男子才称呼沙弥,说他是大和尚吧,他却也只有二十四岁。
这个夏天满眼是绿意,空气中吹来一阵阵的热浪。在一排破旧篱笆前的青草中,一些白的和黄的小花摇曳着,草地上没有牛,都已经2020年了,寺庙里的和尚也无牛可放了。篱笆围着一个说不上古朴的建筑,凭借出入的香客和光头的和尚,不难推断出这是一座寺庙。
虎子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是庙里面的主持用羊奶养大的。
“虎子,还躺着呢?香钱给你放簸箕里面了。”
草地和篱笆的交界处有一缺口,门边放着一个香案,来往上香的人就在这里留下香火钱,然后去庙内上香。这些年香火钱越来越少了,一开始村子里的老人们都愿意来,偶尔有些青壮年也会来。再后来青年人日渐稀少,几乎绝迹,就连六十多岁的老人,男性也一股脑的涌入城里打工,只有些腿脚不便的奶奶来愿意来拜一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她们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和老伴平安。
“二大娘,就恁一个人来滴啊?往常和您一起来的王奶奶呢?上回她还说让我下山,给我介绍媳妇来。”
“王奶奶家里有人老了!在家里办事呢!”后半句话还没从嘴巴里跑出来,二大娘就抓起来了两把最贵的香迈进了庙里去。
虎子翻身起来,左右手搓一搓手上的泥土,前俩天刚下了一场雨,嘿!可真不小,今天的草地还是湿漉漉的。能让虎子翻身起来的,许是一向抠门的二大娘居然买了最贵的香火?往常和王奶奶一起来,两个人可是磕个头就走的!
虎子数了数自己编的草帽上面的狗尾巴草,一共十四条尾巴。今天居然来了十四个人!傍晚收拾好香案,听到坡子下面传来了一声唢呐,随后就看见一个台子搭起来了。
师傅告诉他,收拾一下要去山下给人超度。仔细一问,是王爷爷没了。
二:翠翠
王爷爷的丧事办的很隆重,院子里还多了一口棺材,据说是王奶奶提前买好给自己准备的。他家儿子早夭,之后两人一直没有生育。王爷爷四十岁那年,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八岁的四川丫头。
起初王奶奶不愿意,原因是孩子都八岁了已经记得住事情了,往后长大了就容易跑了。王爷爷却不管不顾,拿出来了家里仅有的三千块钱买下了这个女孩。女孩倒是出奇的“懂事”,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她本来叫什么,姓什么,村子里的人都跟着老头喊她翠翠。翠翠学习成绩很好,小时候害怕玉米地里有吃人的野人,连村子都不敢出去的她后来考上了大学,去了省城。
“大学好不好玩”虎子拿着手机问。
“挺好玩的,你咋不出来逛逛,你当初胆子那么大,我不敢走出苞米地,都是你领着我走出去玩。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守着那个破庙?”
“我啊?小狗尿尿,各有各的道。我算是在在穷乡僻壤的扎根喽,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走出去,根就断了。”
“你看没看过一个电影?美国的,你肯定没看过。有句台词怎么说来着,有些鸟儿在笼子里是关不住的~我先不和你说了,要去上课……”
翠翠大学毕业后,果真就没关住。自己在省城找了份工作,租了房子。一开始八月十五,逢年过节还回来,哪成想一回家王老头就喝酒,喝多了就开始胡沁!什么翠翠不是他亲生的,还是个女娃子,早晚嫁出去就不认家里的门了。
翠翠蹙着眉头只是不恼。好几次晚上和虎子出来玩,两个人扶着村子修的连心桥的栏杆看水里的月亮。翠翠告诉虎子,其实她是被她亲爹给卖的,她娘不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女孩,大姐比她还大,小时候发高烧烧成了傻子。她爹还想要儿子,就只能把她卖了,家里实在养不起。
她还说,王老头和王老太太迷信的很,翠翠指着脖子上的胎记说,老头儿子的脖子上也有一块胎记。老头觉得是他俩亏待了自己的孩子,才让孩子发烧烧死了,所以才可怜她,买了她。她告诉虎子,你是有根的,你的根就在在十里八乡。她却是失去了双脚的鸟,她只能在外面不停的飞。
翠翠睫毛很长,扑闪扑闪的像风中摇曳的青草,虎子却感受到了一股宁静的波动。虎子说方丈告诉他,一切都是因果,虽然他也不懂是什么果,什么因,但是他一直觉得,生命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受任何看法的约束。
翠翠低下头,看着水里的月亮,虎子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天上月儿皎皎明明,水中月儿碎碎圆圆。
老王头死了,翠翠也回来了,村子里的传统是男的来给老人送殡。说来奇怪,平日里说三到四的老王头的本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料理老头的丧礼。翠翠是大学生,她不管那一套,她自己挑着白幡把她爸埋了。
“听说前俩年翠翠她亲爹来找她来着,自那以后老王头就不让她进家门了,这回回到家还真不白费老头养她那么多年。” “听说她亲爹还怪有钱来,你说老王肯定收了不少钱吧,不然能赶她走?养了十几年呢!家里的馍馍不要钱买的啊。” “可惜老王那方面不行,到底不是亲生的,不行啊。” “呦,你家老李挺行,你这都生了俩了,都是闺女!” “放你娘的骚屁,生闺女累你哪了?累你裤腰带松了?” 这些没文化的妇女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情都干,什么话都说。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老王坟头的幡还在插着,炊烟出现后,霞光四散而去,黑夜在大地的召唤下,降临了。虎子跟着师傅念了一天的经,狼吞虎咽起来了斋饭。想着今天忙,都没和翠翠说上话,明天要去和这位儿时玩伴聊一聊。
三:干净
天刚蒙蒙亮,翠翠就离开了银柳村。滚下坡子的虎子在王奶奶家扑了一个空,倒是把王奶奶搀扶到了庙里,上了最贵的香。随后又把王奶奶送回去,说了些宽慰的话。王家就两间瓦房,却很干净,王奶奶自己平时也很勤快,其他老太太总说她那么干净干啥。王奶奶却说:人老是老了,是人都得干净些。
三天后,王奶奶干净的走了,走之前穿上了干净的寿衣,躺进去了自己买的棺材。翠翠听到消息后往家里赶,老王头的本家却不让她进家门,说她早就认了自己的亲爹,老王家的事情和她没关系了。三家合伙帮王奶奶办了一场简便的丧礼,吹唢呐的草台戏班也没有请。第二天就给下葬了,流程干净利落的就像王奶奶收拾的屋子。
翠翠远远的看着王奶奶下葬后就又走了。临走前她告诉虎子,有些故事,以后有机会再讲给虎子听吧。
天还蒙蒙亮,翠翠离开了,办葬礼的三家人走进了老王头的家。他们帮去世的王奶奶再次打扫了这个干净的家,可是这个家倒是真的挺干净的。他们沮丧着,骂骂咧咧的离开了两间瓦房。这件事成为了村子里老娘们们事后两个月的谈资和笑料。
虎子傍晚回到了庙里,陪着老和尚吃斋饭。虎子愤愤道:“人都是这样子的,伸手到别人口袋里掏钱喜笑颜开,轮到自己给钱了个个像哭丧。”老和尚没说话。
当晚,虎子躺在湿漉漉的青草地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想着翠翠说的故事。四野无人,连虫鸣声都归为了沉寂,宽广的沉默里涌动着万语千言,那是很多卑微的人在自我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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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笔丨十二
执行 |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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